一个穿着一身皱巴巴西服的中年人，咧出一口黄板牙，笑嘻嘻的把方群山迎下车去。

中年人是晒台村的村委会主任赵长林，方群山和他见过几次。

“方书记，来的路上辛苦了吧。”赵长林亲昵的握住方群山的手，关切的询问。

前面几次和赵长林了解情况，这个在年纪上和自己父亲相差不几的老同志，一直都叫自己“群山”，现在突然这么改口，让方群山还有些不适应，不禁有些无措，脸上泛红。

赵长林倒是毫不在意，朝后一指：“看，这可是我们晒台村几十年没有的大阵仗，专门欢迎你的。”

晒台村那一条进村的主村道两侧，站着十来个穿着大红大绿喜庆衣服的人，都在敲锣打鼓；还有一些村民挤在路两边，都瞪大眼睛看向自己。

两挂长长的鞭炮，分别挂在村道两边的两棵黄连木树上，见到赵长林和方群山往前走，站在路中间的一个肥实中年人，手一挥，守在黄连木树下的两个小伙子，立时狠吸几口叼在嘴边的烟，然后顾不得吞吐，迅速的把鞭炮点上。

“噼噼！啪啪！”

鞭炮声顿时响彻整个山村。

肥实的中年人颤着脸上的肉，笑呵呵的小跑过来。

赵长林引着方群山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介绍那个肥实中年人，因为鞭炮声太响，他这时的声音很大，近乎于吼。

“这是我们村的大能人，冯再豹同志！”赵长林笑意不减：“方书记，这次村里搞的这个欢迎活动，全部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冯再豹哈哈一笑，大声的客套：“聊表心意，聊表……”

三人说着话，已经走到挂鞭炮的黄连木树下，两挂鞭炮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从树上掉下来，一下落到三人面前。

两条点燃的鞭炮，如同两条剧烈游动的蛇，一边剧烈的甩来去摆动，一边发出剧烈的爆响。

冯再豹被这猝不及防的情形，吓得往后急退几步，不曾想身后有一块石头还是什么，顿时被绊倒，摔了个仰面朝天。

进村的路是一段有些坡度向上的路，冯再豹身形肥圆，于是他摔倒后，并没有停止，而是彷如一个肉球一般，骨碌碌一直滚到村外去。

这个突然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群山看冯再豹滚得顺畅，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挂鞭炮燃完，那些吹吹打打的人也都停了手里的活计。

喧闹的山村一下安静下来，可以听到风吹过旁边林子响起呼呼声，还有时有时无的一两声鸟叫远远近近的响起。

方群山这才发现，这有些滑稽的一幕，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笑，其他的所有人，都只是呆呆的看着；看来这晒台村的人，笑点都挺高的，这倒反而让方群山的笑显得有些突兀了，他只能有些尴尬的戛然而止的停了笑。

好半天后，冯再豹才鼻青脸肿，浑身尘土，有些狼狈的一瘸一拐跑回来。他恼火的走到那两个点鞭炮的小伙子面前，抬手甩给每人一个响亮耳光，同时怒喝一声：“瓜皮！不栓牢实，寻死呢吧！”

两个小伙子低着头，脸都没敢捂一下。

方群山发现，冯再豹吼人的时候，在场的人，身体都明显哆嗦一下，包括哪些吹吹打打的人，还包括站在自己身边的赵长林。

“咋没音了？懒怂人些，是想白拿钱么！”冯再豹又朝那些手里拿着各种乐器的人喊一声。

喜庆的乐声又喧闹的响起来。

“方书记，瓜怂们没弄牢实，你多见谅包涵！”冯再豹笑吟吟的过来向方群山表达歉意。

三人走到晒台村那个标志性的晒台前。

上面已经扯起一块白纱布，几个人正在上面忙碌。

赵长林恢复一开始的神情，向方群山解释：“等下开完欢迎会，天也黑了，咱们就到这台前，一边吃饭一边看影子戏。这也是冯再豹乡党安排的。”说完还着重补充一句：“专门为你安排的。”

方群山皱起眉头，面有难色，就刚才的欢迎活动已经是违犯规定；但他没有直接开口拒绝，他了解这些人，面子大过一切，这种时候表示任何反对，都是严重的冒犯。

最关键的是，方群山打定主意在这就最多就待一年，没必要再旁生枝节。

何况在来进驻前，组织部专门开了一期驻村第一书记培训班，着重强调过，第一书记在开展工作时，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越早越快融入进村里越好。

那个很有水平的党校老师，用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来诠释这一过程：滴水入滚油。这些需要派驻第一书记的村子，表面看起来都很平静，其实底下真实的情况往往是已经烧得沸腾，存在这样那样不可调和的矛盾问题。

别看往往就百十户人家，彼此之间暗流牵牵绊绊的错综复杂关系，比擦锅的钢丝球还乱。

课后，方群山专门找老师请教，要怎么才能更好的融入？老师回答他两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眼下的情况，自己也不能什么也不说，就坦然接受这一切，该怎么办？方群山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成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方群山苦恼的时候，这个难题的制造者冯再豹会又站出来，把难题解决掉。

冯再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过来和方群山说：“方书记，有些话可能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讲，赵村长的话不对。我安排这些可不是为你，而是为了车上的帮扶树苗；你想想看，这些树苗多金贵啊；就是等下要吃的饭，也都是给接下来帮着卸树苗的同志们准备的。”

说着，冯再豹笑呵呵的又问：“方书记，赵村长，这些苗子长途跋涉，可得赶紧卸下来；等下你们去开会，我安排人手把苗子卸车，可以吗？”

赵长林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方群山，他点点头，不由得又多打量一番冯再豹，还真出乎在自己意料之外，在晒台村这样偏僻的地方，还能出这么圆滑会事的人。

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从冯再豹的穿着和神态，都跟其他村民存在很大区别，要没些能耐，也不会被赵长林称为村里的大能人。

因为村支书张承德去西都市看病，村委会由村主任赵长林主持，宣读了关于方群山同志到晒台村任第一书记的相关文件，然后是对第一批帮扶物资的交接。

看着参会的人，方群山心里拧节，大部分人的岁数都在五十岁左右，从村委会的构成不难看出，晒台村的青壮年大部分都外出，留村可用劳动力的情况相当严峻。

还有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来开会的人，很多都带着一个小娃，有些甚至带着两三个。

会前赵长林强调，不允许带娃进会议室，就把小娃们都放在村委会的小院子里，没过多大一会，两个小娃就打起来，然后哭成一片。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把娃们都带着。

然而还是不行，有些小娃要拉屎，有些饿了要吃奶，后面是一团乱，甚至一个小娃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会议桌上，直接尿了一滩。

入驻村后的第一次会，在闹哄哄的一片娃哭声中结束，伴随着屎尿和奶味圆满落幕。

这倒让本来有些恐慌紧张的方群山，情绪迅速稳定下来。

赵长林则是尴尬非常宣布散会，然后十分不好意思的道着歉拉着方群山离开。

外面天已经黑下来，村里没有西都市那么多的夜晚灯光，方群山一抬头，竟然在整个一幅黑缎子般的夜空上，除了缓慢闪烁的点点繁星，还有一轮银盘子般的月亮挂在那。

从屋里走出来，方群山一开始对外面的漆黑还有些不适应，他本准备打开手机的灯光照路，但试探着走出一段，前面的赵长林才意识到，想要拧亮手电筒，方群山却制止住他。

小心翼翼的只走出不到十来步，方群山的眼睛很快适应外面的黑，就好像一层蒙着的纸被扯开。

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种处在晚上自然光下的清晰。

车上的树苗已经都卸下来，村委会开会没见什么青壮年，方群山想着卸车只能靠自己带来的那几个苗圃工人，应该得卸很长时间；没想到冯再豹不知道从那叫来一帮青壮年，很快就弄完。

村里的欢迎宴设在晒台村那个标志性的晒台前，台上最中间白纱布已绷好，后面灯光打亮，几个人影处在其后，等方群山和赵长林在台下一落桌，随着一声弦子响，台上的影子戏也就开唱起来。

在来晒台村前，方群山做过一些功课，知道依这个村依习俗，在设宴上是有区别的，最隆重的宴叫“晒台十三花”。

晒台十三花，很是讲究，在开席前，先上四荤四素四干果和一个“花开富贵”大拼盘；开宴后要上四大碗、四大盘、两道衬碗、两道衬盘十二道主菜和蒸碗子；宴席进行中，再上四道衬盘；最后上主食的时候，则撤下十二道菜，再上四个凉菜、四个蒸碗、一个汤。

这些菜肴，主菜突出“鸡、蹄、肘、肚”，选料很是讲究，佐料配的都是可食用的中草药，不仅滋味上乘，还能调气养人。

晒台村之所以能有这样丰盛的宴席传统，是因为过去这个村兴盛时，能够从周边山中获得种类繁多的优质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