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茬菜赔了,第二茬菜仍没赶上好行情。
郭满囤、纪秀看着渐渐发黄的菜叶,“嫁”不出去的花菜、娃娃菜、白萝卜愁苦得说不出一句话。
两口子回到家里,躺在炕上,谁也不理谁,一个个长吁短叹。
郭满囤感慨地说:“要知道今年菜臭的没人要,我宁肯躺在床上睡大觉,也不风里来雨里去瞎折腾。”
“种菜挣一年赔一年很正常,关键是坚持下去。”纪秀看了眼睛充满血丝的丈夫一眼,给他指明了奋斗目标。
郭满囤一咧嘴:“明年打死我也不种。今年开春借的钱拿什么还?向你们家亲戚我们家亲戚借了三十万,对于我们这种穷家家可是天文数字。你哥见我们种菜赔了,不但不安慰,话里话外透露出要钱的意思。秀,”他叹了一口气,“你们家亲戚,你应付,我们家亲戚,我抵挡,咋也得让人喘口气,就是还,也得容工夫呵。”
“行,对你提出的援兵之策我无条件执行,遇到难缠事,我俩更应当站在一起。”纪秀坚决拥护丈夫的方针政策。
说曹操曹操就到。夫妻俩正在商量退敌之策,郭满囤的大兄哥,也就是纪秀的亲哥哥上门讨债来了。
纪秀的哥哥叫纪满,是个拐子,据说年轻时不正干,去北京偷东西,让保安打的,回来谎称在工地干活,从绞手架摔下来,跌的。
他一进来,见妹妹妹夫有一搭没一搭叨唠闲话,大呼小叫:“菜赔出肚子来了,你们不上菜地看看,反而躲在家里说闲话,真有你们的。”
两口子先后从炕上爬起,怔忡地看他,谁也没说话。
纪满生气了,一针见血提出:“四万块钱什么时候还?”
按照二人研究的对策,纪秀不得不说。她先是挤出一丝苦笑,后又发出一声长叹,叹息过后才说:“哥,你看我们菜地赔得血淋淋,是不是缓一缓?”
“我缓你了,谁缓我呀。我的儿子、你的侄儿从北京领回对象来了,让我中秋节前把事办了。我也是兔子上山——钱紧,要不是我不会找你们要。”
一阵沉默。纪秀疑惑地问:“小飞婚没定,怎么就要办事?”
纪满瘦削的脸肌抽搐一下,反问:“婚姻法规定了吗,没定婚就不许结婚?”
纪秀尴尬地回答:“那倒是没有。”
“这不结了。你们借我的钱,最好近时间还,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办呢。”纪满发下通牒,不待两口子回应,迈着一条瘸腿走出。
“比黄世仁还黄世仁。”郭满囤欠了欠身,透过窗玻璃,见大兄哥走出大门外,作了个形象比喻。
纪秀说:“当初我不想跟我哥借,你非逼我向他借。挣了好办,赔了拿啥堵呀。”
“都是一个村的,我还不知道你哥的人性,比烂在地里的菜还烂。为了筹措种菜钱,能借的都借了,不向你哥借向谁借?”
“别人没来要,他倒先来要了。”
“离中秋节也不远了,他再来要,我们如何迎战?”
纪秀思量半天,终无良策,一脸愁云。
也许过于劳累,也许几天来菜无销路,过于伤神,也许纪满前来讨债,无力偿还,心力交瘁,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压得郭满囤不堪重负,上下眼皮像灌了铅一样,头一歪,沉沉睡去。
纪秀见丈夫昏昏沉沉嘴角流出一股涎水睡去,她本想什么也不想进入梦乡,可怎么强迫自己,都无法进入睡眠状态。她只好下地穿鞋,走出家门,梦游一般,来到菜地,看到卖不出去的菜,欲哭无泪。
蔬菜是最注重时令的,只有正当其时,看上去才受看,才能卖个好价钱。近几年光县大力发展蔬菜种植,只要是靠近公路边的田地,几乎都种上了菜,形成了万亩蔬菜产业带,据说上级有位领导非常重视,亲自下来参观,当看到沿着公路的土地一望无际全是绿意盎然的蔬菜,喜不自胜,对陪同的县领导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我看你们县土地平整,适宜蔬菜种植,就在蔬菜上做文章吧。有了市领导这句话,一经县电视台一播,好家伙,一下鼓起了急于发财的投机分子的高涨热情,他们不顾客观实际,承包土地,少则几十亩,多则上百亩,借着政府的优惠政策,大干快上,两年之间,但凡能浇上水的,全由玉米地转型为蔬菜种植。
须知这几年蔬菜种植呈迅猛之势,周边的县区也在发展,种的一多,又没错开季,自然出现供大于求的局面,加上政府没有正确引导,出现滞销,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于郭满囤、纪秀两口子来说,种菜可以说是一时兴起,眼看着周围有些人种了几年菜,奇迹般地摘掉了贫困帽子,买车买楼,在人前炫耀自己的财富,他们得了红眼病了,尤其郭满囤更想一试身手,总想从种植蔬菜上将养猪养牛赔的钱找回来,不惜磨牙费嘴向亲朋好友借,还向本村的奚有银借了十万元的高利贷,整合各方财力,大举向蔬菜地发动进攻。同行没同利。头一仗就打得丢盔卸甲,大败而归。
纪秀想起了哥哥方才去他们家讨债的凶样,想起了向奚有银借的五分十万元的高利贷,浑身一阵颤抖,看着日渐枯黄、卖不出去的蔬菜,捶胸顿足。她神差鬼使走到一棵歪脖柳树下,慢慢解下裤腰带,扔向了树枝,绾了一个圈,头一伸,将自己挂起来。
不知过去了几个世纪,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以为来到阴间,费力睁眼一看,脸前站的竟然是安结巴。
安结巴俯下身子说:“幸亏我……我发现及时,要不是你就……就没命了。”
“死了也好,省得操心。”她伤感地说。
“好死不如赖……赖活着。为啥你要死呀?”
“菜赔成这样,欠了那么多饥荒。”
“你以为你死了,饥荒就免了么?找郭……郭满囤要去。再说种菜赔钱的也不是你一家。”
“还是你有眼光,今年种菜要赔,就没种。”
“去年种菜几乎都挣,人们见去年挣钱了,今年又冒出好……好几家种菜的。我一看人们种菜积极性空前高涨,吓得不……不敢种了。”
她佩服地说:“还是你会盘算。”
一个蹲下说话一个躺着说话,在外人看来,以为他俩在搞不正当关系。
郭满囤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一个骨碌从炕上爬起,不见妻子的面,想起二百亩的菜烂在地里卖不出去,心情糟透了,抓起柜上的一瓶白酒,用牙咬开盖子,灌了一通,将酒瓶往柜上狠狠一蹾,去了菜地。尽管他一百八十个不愿意去,可毕竟是自己亲手种出的菜,这就好比亲生儿子,尽管腿有残疾,还想多看一眼。当他来到菜地,满地的烂菜没映入眼帘,倒是老婆与安结巴的特殊姿势撞的他脑门子发疼,长期以来的不痛快终于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扑天盖地向二人席卷而来。
他将一棵白萝卜连根拔起,使出吃奶的劲向二人扔去。受到惊吓的安结巴纪秀扑棱棱站起,一看郭满囤气势汹汹朝他们奔来,纪秀大义凛然挡在安结巴前面,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郭满囤鼻子都气歪了:“我想干什么?问问你们刚才干了些什么?”
“没有他,你就见不到我了。”
他听不懂妻子的话,桀骜不驯看向安结巴。
安结巴只好说:“我来菜地,正好看见你媳妇要寻短见,是我把她救……救下的。”
郭满囤不相信看了眼安结巴,又看向妻子,见她的裤腰快脱落到大腿部位,裤带仍在一边。看到这一幕,他露出惊疑之色,倒不好发火了,朝发怔的安结巴说:“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跟你没完。”
安结巴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腊黄,喃喃低语:“哎呀妈呀,救人一命,还弄出不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