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结巴在街上碰到纪秀,见她愁眉苦脸,走一步叹一声,叫住了她,问明原委后,安慰道:“虱子多……多了不咬人。就是不还,能把你怎样?”
“好你哩,驴打滚的高利贷拖着不还,你试试,想起来就愁得慌。”纪秀着急上火地说。
安结巴微微一笑:“实在拖不……不过去,把我给老郭出的主意用一用。”
“别看奚有银像黄世仁逼我们还债,对他那些糗事,我们可不忍心揭发。”
听了纪秀的话,安结巴情不自禁朝她多看几眼,本想再劝几句,见街上人来人往,更深层的话不便出口,兀自在原地转着圈子。
纪秀自从丈夫决定种菜以来,她的一颗心始终没着没落,菜臭在手里,她更加心焦万分,整个人像钻进烤箱烤了那般难受,总想找个人一诉衷肠。对安结巴的多次示意,她装聋作哑,深怕引起多疑丈夫的无端猜测。近段时间,她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有时做梦都是奚有银张牙舞爪来逼债。人在逆境中压抑久了,总想把烦心事往出抖抖,一吐为快。她咬了咬嘴唇,朝安结巴家的方向看去。安结巴虽然说话不连口,脑子并不坏,早已领会了对方用意,一溜小跑回了家,还没待他收拾利落,纪秀已经跨进家门。
看着屋里凌乱不堪,纪秀感慨万千,把炕沿的灰尘擦了擦,坐下说:“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懒散,柜不掸地不扫,一进来有一股霉味。”
安结巴一声长叹:“家里没个女……女人,日子就过得没滋没味。”他半开玩笑说,“当初你要……要跟了我,该有多好。”
听到安结巴提起前情往事,纪秀眼圈红了,想想与郭满囤结婚以来过的苦日子,情动于衷:“这就是命呵!”
静场。屋里处于真空。二人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三十年前,纪秀与安结巴暗恋了。纪秀心里清楚,母亲不看好安结巴,一是姓安的小子说话嗑巴,二是父母双亡家里穷。纪秀深知母亲反对,将心事掩藏起来,直到媒婆上门给她提亲,撮合本村郭满囤与她成亲,她才急了,无奈之下,才将心里的秘密和盘向母亲道出。果不出纪秀所料,母亲用比较法摆出二人的优劣,看出女儿仍不服,使出了杀手锏:“安结巴说话结结巴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再说他那个长相也没有郭满囤好呀,你看人家郭满囤,高高大大,四方脸,一看就像男子汉,再看安结巴,五短身材,活像武大郎,你们俩也不般配呵。”
纪秀看上安结巴诚实可信心眼好,认为嫁给这样的人心里踏实,当时他俩还没有发展到非你不娶非我不嫁的程度,纪秀对安结巴的感情经不住母亲的唾沫星子喷溅,一日吃饭,在饭桌前纪秀向母亲举手投降了。纪母大喜过望,马上通知在县城二中教书的丈夫星期天回来商议女儿的婚姻大事。纪父吃粮不管饷,对妻子的提议准奏,于是,纪秀稀里糊涂入了洞房,成了郭满囤的女人。
郭满囤身材高大,说话声若洪钟,纪秀在亲朋好友面前的确也自豪了一阵子,曾经有过一段日子,她感激母亲给她选了个乘龙快婿,倘若与安结巴结为连理,绝没有这么风光。
时间一久,她这种优越感消失殆尽。
两口子过日子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才是真。郭满囤花拳绣腿,体现在生活上就是不务实,见人干啥他干啥,折腾来折腾去,一事无成。他这种穷折腾,纪秀作为家庭主妇,跟着沾光。此时她才真正明白,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找不上好对象,是一辈子的事。对比安结巴,人家做任何事都是有板有眼,刀架脖子,马蹄不乱。只是光棍撂挑汉,打不起精神头,有几宗好买卖,在他指间溜走了。
倘若与安结巴成一家子,会是什么光景?纪秀看着无人清扫的空荡荡屋子,扪心自问。
安结巴好像看出她的所思所想,洗了一盘葡萄,放在炕沿上,无限凄凉地说:“自从你宣布不……不和我搞了,我看谁都不顺眼,曾经也说过几个,人家看我不主动,自然而然就黄了。”
“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好?”纪秀抬起眼帘问。
安结巴悠悠地说:“情人眼里出……出西施。我看你啥都好,包括你的笑也包括你的皱眉。想……想起当年搞对象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秀,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中……中秋夜,你从家里拿出一个月饼,一人一半,边赏月边吃,那个温馨的场面,我到死也忘不了。”
往事不堪回首。假如没有母亲从中阻拦,倘若半路上不杀出郭满囤,顺理成章与眼前的男人在一口锅里吃食,就不会有今天的光景了吧。这都是命呐。命是前生注定的,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想躲也躲不开。既然前生注定,她只好认了,可内心深处,她又心有不甘,总想发生点什么,弥补内心的空虚。
安结巴见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似有无限心事付瑶琴,及时说:“秀,有啥事,你说?”
憋了半天,她却说:“种菜赔了,拉下的饥荒可咋还?”
安结巴一颗滚热的心跌入谷底。两人独处一室,他可不是出谋划策给她摆脱经济危机的,若是那样,就在街上说了,之所以在家里密谈,首当其冲是叙旧,其次才是摆在桌面的问题。面对纪秀的问话,他只好说:“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说过么,如果扛不过去,就告他私种大……大烟。就这一条,他就没脾气了。”
“我总觉的吧,人家好心好意借给我们钱,因为还不上钱,倒打一耙,良心上不过去。”
安结巴不以为然,嘿嘿一笑:“不要利息,把本还了,你要是告……告他,就是你的不对了,可他借给你的是高利……利贷呵,逼急了,不想点撤,能行吗?”
“我还是下不了这个口。”
安结巴见她犹豫不定,做出端茶送客的动作,纪秀识趣地走了。
郭满囤将锅盖揭开,碗柜打开,找不到吃食,站那儿呼呼喘着粗气。见妻子从门外进来,一腔怨气向她射来:“怪气了,我一不在家,你就出去,说!这半天都去了哪儿?”
纪秀见丈夫发威,她也没好声腔:“我去哪儿,有必要向你汇报么?”
“我是你男人,你去哪儿,我有权利过问。”
“那好,我就明告诉你,我去安结巴那儿了。”
郭满囤大张着嘴巴,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经审问,妻子轻易供出所去何处,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股凉意从脊梁沟升起:“好呀,你终于承认了和安结巴的关系,不想过就拉倒,我可不戴绿帽子。”
纪秀气得大骂:“老不死的,假如我和安结巴有那层关系,能告诉你么?猪脑子,也不想想。”
“大天白日,跟一个光棍有啥坐头?”郭满仍不相信,又递上来一句。
“还不是欠奚有银的高利贷,我向他讨法子。”
“他有什么妙计,说话都不连利。”
“比你强,人家估摸今年种菜要赔,贵贱不种。不像你,不知死活。”
郭满囤将头垂下,不言语。过了好一会儿,又抬起来:“跟他抓了一副什么良药?”
纪秀张了张嘴,做了一个深呼吸,才说:“实在不行,就告他种大烟。”
“这就是你冒着风言风语,讨回来的方子?”他鄙夷地问。
“告不是目的,只能将借的高利贷往后推推。”
郭满囤点头,示意妻子说下去。
“不妨找找其他几户合计合计,吓唬吓唬他,这也不失为一条计策。”
郭满囤疑惑地问:“你不是以前反对我告他,怎么现在又同意了?”
纪秀无奈地说:“我也是被债务逼得没法了,眼见你愁得头发都白了。”
郭满囤心里一热,还是媳妇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