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了!
离入土为安的吉日还有半月,兄弟商量只能把她老人家的灵柩移到墓地,停放在父亲的墓前。用彩条布搭起的简易灵堂让人看着就伤心,在灵堂边支起一顶帐蓬作为我和两个弟弟守灵的休息地。
2019年的正月刚过,二月的天是晴一天后就一周是雨。山里的气温很低,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母亲的灵柩移到山里,家里的温度要高很多,遗体无法保存。
阴雨天的黄昏,树林里开始有了一些雾气。坐在母亲的灵柩旁边,看着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摆,松针上挂着水珠,心里又多了一些伤感。身边黑色的棺木里睡着的是陪伴我走过了五十五年风雨的老娘啊!一个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还负责养大的恩人!
母亲的灵柩就放在父亲的墓碑前,农村的习俗无意间做了一件好事……
寂静的山,没了喧嚣的树林。看着檀香被燃烧后的轻烟,大脑自觉地回到了久远的日子……
五岁前的事我好象没有记忆。
五岁那年,就是一九六八年秋的一天上午,我和奶奶在家带着妹妹和刚出世的弟弟,我的二伯父挑着两只箱子回来,奶奶就扑倒在箱子上痛哭起来,晚上爹娘告诉我,我三伯死了。半夜里奶奶大哭大笑,爹娘连忙起床去看睡在后房的奶奶,结果是被奶奶用木棍打了出来,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再后来,听大人们说我奶奶是疯了。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奶奶都会大哭大闹,有时她还会出去到处找我的三伯,呼唤着三伯的名字。做了一天农活的爹娘还要四处寻找,因为奶奶是他们的娘,我不知道三伯是怎么死的,但是我记得我家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了。
父亲有四兄弟,大伯父搬去了别的生产队,二伯父在大队的农场做事,三伯父在西安成了“反革命”,父亲最小。我住的队里有三家人属于另类人,一家是跟我隔了五代的叔伯哥哥,他家只有他和他的父亲两人生活,他家的成份是“富农”。再就是我三伯家,三伯死后三婶带着我的两个堂兄和一个堂妹,原本艰难的日子还要背负一个“反革命”家属的恶名。最后是我家,因为父亲是被开除了党籍。父亲他58年毕业于湖北省农业学校,也就是现在华中农大的前身。父亲的同学后来有的成了地区的专员、县长、县委书记,可他却一辈子在农村。我读初一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父亲那一包挂在梁上的东西,里面有他的湖北省农业学校的毕业证、党费证、还有一张父亲被开除党籍的通知书,被开除党籍的理由是因为母亲是地主的女儿,他和地富反坏右站在一起。现在想想觉得有些可笑,但是,在那个年代或许就是一件大事。后来,听到知情的人说,当时组织上找他谈话,问他是要组织还是要老婆?父亲没回答,拉着我妈就回家了,没多久便收到那张开除党籍的通知书。每当我想起父亲当时的勇气,我还真的佩服得不行,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纯爷们。
小时候父亲经常被派去修水利,七十年代是中国水利建设的重要时期。那时候修水利是没有工资可拿,只有生产队按出勤记工分,还要从自家带米和菜去吃。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想不明白,在一个没有机械化的年代里做工还没有工资,也就是现在年轻人所说的义工。其实,义工从六十年代就开始了,只是二千年后才在城市流行罢了。
水利建设的工地有时候离家十几里,有时候离家几十里,在一个靠双脚肩扛和板车拉的岁月,这个距离真的好远!一直到分田到户后,这种情况才变得少了。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有一个词只有去图书馆才看得到,那就是“公粮”,二千年前是农村供养着城市,农民勒紧裤腰带四十年,供养着那些自命不凡的城里人,自己却用红薯、野菜当饭,五十年代、六十上年代的人不知道怎么这么能吃苦,用肩膀硬扛起了一个时代。
记忆里找不到父亲和母亲跟别人吵嘴,也没见过他俩吵嘴。也找不到父亲他打骂孩子的记忆,总是一副慈祥的模样。一切在八十年代改变了……
八十年代还真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当老师的爷爷、第一次知道还有陈姓的舅舅、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从监狱回来的表叔,他又成了政协、第一次知道三伯不是反革命,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兵,是功臣!三婶家也由嘲讽的对象变成了被羡慕和嫉妒的对象。那个远房的叔伯哥哥也不再是富农了,他成了我的表姐夫。母亲也不再是地主的女儿了!一天,上面有人来调查父亲的事,可父亲依旧是什么也没说,上面来的人走了。
当时的县委书记还是父亲在农校的同班同学。小姑父问父亲怎么不为自己说句话时,父亲笑着说:说什么呢?是啊,说什么呢?平常时候父亲总会在别人遇到不明白事情的时候给人解释,为此他还落了一个“翻译官”的外号。可是到自己的事他却选择了沉默,为什么?是人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对过去的人和事释怀了?还是他用自己不一样的方式解读出人生?也许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固有的性格。
也是在这个八十年中,在一个烈日似火的中午,父亲说这个时候打农药的效果最好。于是就背着喷雾器去给晚稻打药,两个小时后回到家感觉人很累,母亲就叫他睡一会儿。他一睡就睡了很久,脸都变青了,口吐白沬,家里人看到不对就找来医生,结果是中毒了。烈性农药从毛孔进入身体流进血液,这种中毒远比服毒可怕!经过一段时间的救治总是治好了。但又落下了一种叫癫痫的病,性格完全象变了一个人。医生说是因为毒在血液里留存的时间久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父亲到晚年还经常尿床,这对一个一生讲究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要命。也因为这些原因,他晚年除几个和他同龄的人外,不太和别人说话。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家里做饭时他也是坐在外面。因为,油烟会让他干咳不止。一次在小姑家发病后就再也没去过,直到生命的结束。
三伯最心疼六姑,父亲最心疼小姑,这个秘密直到父亲去世时我才知道。父亲在世时,六姑回来都是住在三婶家,总是来我家看看就走了。很少在我家住一晚或者吃一顿饭,可我一直以为是三伯不在了,六姑是在尽妹妹之意给三婶一些安慰和温暖。父亲病危的时候六姑在家一直守着,父亲去世的那天,六姑跪在父亲的遗体边痛哭,她哭诉说:细哥啊,你最不心疼的妹妹回来送你最后一程,见你最后一面,你最心疼的妹妹没回来,你知道吗?那一刻我震惊了!我那不在人世的三伯才是六姑心中的哥哥,六姑一直没在我家吃饭的原因是在告诉父亲,小时候为什么不心疼她?更让我震惊的是:兄妹之间的这点“恩怨”还记了一辈子!真的有些伤感!
父亲去世后第四十九天我写一首词:
一场大病父命亡。母断肠、儿悲伤、一生憨厚,从不争短长。记得儿时骑父背,最开心,好风光。
从今以后只有娘。黄土地、青山岗、跪在坟前,无语泪两行。若有来世我再补,今生欠,来生偿。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也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可我却找不到如何解读人生的方法。
我伸手摸了摸父亲墓前那块冰冷的墓碑,上面刻着殁于2010年正月18日。
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