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是年孟夏,缘枢密副使陈旭遭弹黜出守,朝廷迅速委用包拯以代之。而就在不久前之末春,有宰相富弼以母丧去位,回乡服丧。时至仲夏中旬,则有翰林学士承旨、工部尚书,入朝复任群牧使数月之宋祁,因羸疾不治,卒于京师,享年六十四岁。
闻宋祁临终前,自撰《治戒》以授子曰:“三日殓,三日葬,慎无为流俗阴阳拘忌也。……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不足垂后。为吏在良二千石下,勿请谥,勿受赠,云云。”
故其子懔遵《治戒》,自不请谥。寻朝廷议宋祁一生事迹,追赠刑部尚书,谥曰“景文”。——其生前为官时,生活浮靡,操守猥贱,私行跌荡。但临到人生尽头,能如此书嘱其子,亦可谓洞达通透,脱落陈俗之典范矣。
然富弼由于母丧辞职,帝却一再虚位以待,时晚夏初秋间,以执政遇丧皆起复故事,接连五次遣使起之。奈富弼推辞不拜,谓此乃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终竟不从任命。
迁延至桂秋中,才以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韩琦,进拜刑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封爵仪国公。帝既许富弼终丧,乃迁韩琦首相,而直谓琦曰:
“富公服除,当还旧物,独不可辞昭文以待富公邪?”
见言,韩琦对曰:“此位安可长保!比富公服除,琦在何所!若辞昭文以待富公,是琦欲保此位也,使琦何辞以白上?”
面此慷慨磊落,耿耿无讳之语,不但帝哑然失对,闻者则诚说附会,亦是韩琦言耳。
且同时,朝廷以枢密使、礼部侍郎曾公亮,拜为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以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张昪,除为工部侍郎,充任枢密使。以枢密副使、礼部侍郎赵概,擢为参知政事。
此外,潞国公、尚书左仆射文彦博,于今岁春后,复判河南府。讵料不久,骤因其老母去世而辞官,归乡居忧去了,俱不在话下。
却说自包拯任职枢密副使之后,转眼已至暮秋时节。一日午后,包拯步出得枢密院,便领同艾虎及包兴离了皇城,适值秋高气爽,有意沿街走走。遂行经两边屋宇雄壮,衢陌宽阔的大内御街,步过人来人往之州桥。不久,途经一样行人熙熙攘攘,建造巍峨壮观、雄伟恢宏的大相国寺门首。又途经商肆林立,往来肩摩毂击,热闹非凡之繁华街道。当步过新桥,寻来到一家名曰“宋记胭脂店”附近时,只见两个不及而立之龄的男子,皆扯拽着一应已花信年华之女子,当街扭打不止。而相貌平常,显得有些瘦弱的男子,虽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仍旧拉拽着女子不愿放手。另一相较之俊秀卓异,且壮健有力,浑身酒气之男子,逞力雄胜,狂暴的向对方拳打脚踢,强行要将女子拖拽离去。一时间远远的聚集起旁观行客,都炯炯而视,无一人敢切近调和劝阻。正当明显力量不济的男子被踹倒在地,强横者拖拽着不情不愿的女子又往前走时,被艾虎一声呵斥道:“住手!”
浑身酒气的男子见是公门之人,于矍然不知所措间,艾虎以迅雷不及掩耳般上前将其按抑地上,使女子乘势脱身,急忙去与方爬将起来,感愧交并之瘦弱男子站在一处。此时包拯领着包兴也步至近前,男女二人似于愣怔中醒过神色,忙跪拜在地言道:
“草民尚意与妻宋氏,多谢包老爷、艾大侠搭救之恩!”
——想来,包拯在京任职至今,或许多有行经其店铺外街路,更兼清正为民之事迹显耀,百姓间不少口口相传,其认得自不足为奇。
当包拯即命之起身来,尚意夫妻又急着邀请包老爷、艾大侠等入店中坐歇。于是包兴协同艾虎揪捽住戾强犯事男子,一起步入店中。但见店内因此前打斗,倒腾得的确凌乱不堪。而在听得艾虎的吩咐下,尚意顾不及头上伤痛,赶紧去取来绳索,将戾强犯事男子系缚了,丢置角落处使其冷静冷静,并有得包兴主动在一旁看守之。紧接着,尚意夫妻忙扶起凳椅,清理出路道,让至里间请包老爷、艾大侠落坐后,尚意才去取水清洗脸上血迹。既而,包拯不免向宋氏问道:
“逞凶之男子汝可相识?此到底是为何故?”
宋氏见问,戚戚而言道:“其姓秦名得,字华卿,乃是民妇前夫。”
说话间,看似性格温柔,知书达礼的宋氏,不胜委屈的落下泪来。这时,尚意草草洗了脸,手持绡帕掩着额角,近前言道:
“娘子,不妨向包老爷、艾大侠仔细说知。此事必得老爷等处置,不然日后难保无事。”
宋氏点点头,拭了拭泪目,又缓一缓神,才静静的言道:“民妇小名秀娘,本是城北民户宋文泽之女。在六七年前,有民妇表姐戴菊,曾在城开店铺卖胭脂,适逢其夫外出远门,因表姐特以相邀,遂到店铺与之作伴。然不二日,就遇秦得借口各种因由,几乎是每日笑容可掬的来买胭脂,表姐常常推与妾相待而去。后来得知,秦得与表姐之夫本是姑表亲戚,当初假托买胭脂为名义,实则另有目的。并且假借表姐之手,赠与妾不少诗作。民妇至今还记得几首,比如题写什么《寄梅》曰: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梅花寄陇头。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又什么《相思子》曰:‘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金钱难买樽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再又什么《诗媒》曰:‘绞绡一幅与君开,诗意天边月作媒。从此蓝桥无路阻,巫山消息下阳台。’
“时年民妇少不更事,以为其才貌轩昂,诗文清丽俊雅。因而心生爱慕,意愿与谐连理,还惟恐姻缘难凑。遂得表姐戴菊做媒,来年妾十八九岁上,下嫁至离城二十里外之张二镇,与秦得为妻,在乡间随其生活。然此后民妇阅历渐深,才识其诗笔皆泛泛俗句,不过尔尔。兼其乃斗筲之人,心性浮躁又十分偏执,总是疑神疑鬼,不信任妾。
“而二三年前,正好表姐戴菊,其夫弟有婚姻之期,着人来请秦得,遂径赴约而去。不想一连留住数日,民妇在家悬望不归,忽因闻村头犬吠,便出门首探望,却遇见妾如今之丈夫。当初彼此互不相识,他沿河岸边走来,行过门首时,不提防路上冰冻石滑,竟一跤跌落于河中。时冬月寒冷,见他爬得起来,浑身是水,战栗不能当。
“尝闻得佛家有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民妇见而怜之,便叫他来在舍下坐定,连忙到厨下烧着一盆火出来与他燎烘。他当时满口称谢,就将火烘焙衣服。妾又持一瓯热汤与他饮之,他则再次称谢道:
“‘小生今因行过娘子家门首,不觉石路冻滑,遭跌河中。若不是娘子施德,几丧性命矣。’
“民妇见他衣服已烘干,遂言道:‘汝衣服既干,可就前去,倘妾夫回来看见不宜。’
“他连连允诺,正待辞别而行,恰遇秦得回转到家,见一面生男子坐舍外向火,心下大为不乐。而他毕竟怀惧,未敢再作逗留解释,径直抽身走去了。
“秦得当日亦是浑身酒气,即满脸愤怒的向民妇问道:‘此人从何而来?’
“民妇不隐其故,秦得听后,更咆哮道:‘妇人女子当不出闺门,邻里有许多人,若知尔引外人入家门向火,岂无议论!我秦得是个昂昂清白丈夫,如何容得尔不正之妇?即今速回母家,不许再入我秦门!’
“民妇知其酒后性情恶劣,不便与之争辩。见其气势汹汹决意要逐,没奈何只得回归母家。父母得知弃女之由,直埋怨道:
“‘当初汝不听劝止,自轻自贱,才嫁那自视清高,实无德行的恶子。而汝现在自身不谨,惹出此丑声来,今后如何是好?’
“妾低头不语,自觉忧闷,亦悔之莫及。幸而父母怜惜于妾,不时得母亲上前安慰道:
“‘父母早已看出那秦得品格恶劣,今能够离开秦门甚好,日后当为汝另择一桩好姻缘。’
“因此,民妇就于母家安心索居,静守闺门不出,更不管邻里有无议论妾事。渐渐一去已半载,不想秦得真是背恩负义之人,竟不闻有入过妾母家门宅。反倒相遇当日跌落河中者来恳求拜见,念念不忘仅一盆火之恩德,方才识得他乃外乡人,姓名尚意。之后他便执意帮妾母家做事,自妾离秦门将至一年时,遂听从父母之命,再嫁尚意为妻。”
随后,有得尚意陈说道:“当日,草民自外乡游历来京,方行至其村庄,一来因害怕村头之犬,二来则忽见伊姿容美貌,只顾偷眼视之,不提防石路冻滑,一跤跌落于河中去。想那大寒冬天气,若不是娘子心善,及时取得火来烘焙衣服,必定性命堪忧。
“然当日,不幸被伊前夫遇见,滋生错怪。草民匆匆离去之后,便来到京城内,给有钱人家做些儿短工过活。渐渐听闻伊被逐弃实情,方得知伊姓名宋秀娘,前夫秦得,字华卿。只叹那秦得心胸狭隘,为此小事便起偌大嫌疑,将温婉贤淑,容貌美丽之妻弃逐离门,委实不懂珍惜。想此,草民有意欲得相聚,足遂平生之愿。
“然将有半载才弄清楚门户,识知伊家居住于城北,父宋文泽,母颜氏。好在草民一路游历走来,甚节俭用度,身边略有储蓄。遂不揣冒昧,特意登门拜谢,为当日搭救之厚恩,因无可以报,愿效犬马之劳。况草民中馈虚位,寻不惭形秽,自行相央议婚,得到岳父母赏识接纳,兼娘子并无嫌弃,允肯下嫁与草民,方才有如今之福分。”
包拯默默听罢他夫妻此情,却并不与裁夺,亦无心过问逞凶者秦得口词。况见天色向晚,遂起身辞出,领着包兴将回转寓所。只是令艾虎携了尚意夫妻,解送秦得径往开封府,交付现任知府傅求审讯判断之。
——言及今开封知府傅求,字命之,籍开封府考城人。求生于真宗咸平六年,至天圣二年举进士第,初授大理评事,知仙源县。历任泗州通判,宿州知州,江南西、益州路提点刑狱,梓州路转运使等职。求自入仕以来,砥砺宦途三十余载,性质直沈达,有吏能干局。至嘉祐初,进天章阁待制、陕西路都转运使,后徙知庆州,召入朝判太常寺。时今岁末春,迁为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
事经傅知府审实,秦得因否戾多疑,加之几番求取功名,均应试不第;自弃逐妻宋氏以后,越发心性凶横,花天酒地,颓废沉迷,不思进取。当见宋氏再嫁他人,且夫妻和睦,生活美满时,竟大为不忿,乘着酒力动起歹意,作出要劫夺前妻,复再据为己有之荒唐行径来。其纵使酒后失德,虽恶行尚未得逞,但此罪实不可饶恕,乃被傅知府判以仗二十,徒一年,并削夺其应取前程资格。
而此后不久,那尚意、宋氏夫妻盼候得包拯一行又路过胭脂店门首,急忙上前来跪拜见礼。包拯见他夫妻如此,命之起身后,且难辞却盛情,再次步入他店内坐定,问道:
“此前之事已经府衙处置切当耶?”
见问,尚意犹豫片刻,殷殷的言道:“虽然傅知府判其杖二十,徒一年。但有道是‘君子明理而好处,横人无赖甚难缠。’试想一年后,草民夫妻仍难保其不来侵扰焉。”
对此,包拯忖了忖,进而问道:“先前闻汝言乃是外乡人氏,不知原籍何处?”
尚意答道:“草民罕有说起自己故乡,实为京西南唐州人。早年因地方灾害,民多逃散而荒芜。况草民自父母去世后,便一人零丁孤苦,遂离乡四处游历,直到京城来。当日失慎跌入河中受寒,幸得娘子救助,后与亲老又不嫌草民困顿,愿下嫁扶持才有今日。”
于是,包拯道:“既如此,比年唐州赵知州缘见地方多闲田旷土,百姓稀少,已大力修筑陂渠有利灌溉。且招引四方散民,计口授之以荒田,给贷官钱买牛耕作,汝何不藉此时机,携妻返归故土去。”
——言及今唐州赵知州名尚宽,字济之,籍河南府洛阳人,乃真宗朝直臣,已故参知政事赵安仁之子。尚宽生于太宗至道元年,起先以父任荫补入仕,历知平阳县,知忠州等职,蹑蹀于各地主政多年。其现已六旬六七岁,至嘉祐三年初,以考课第一,擢比部员外郎,移知唐州。未久,有议者曰:
“唐、邓二州,素为沃壤,经五代乱,田不耕,土旷民稀,赋不足以充役。时今四方无事,百姓康乐,生齿益蕃,田野加辟,独唐、邓间尚多旷土。而唐州闲田尤多,请或徙户实之,或以卒屯田,或废州为县最相宜也。”
知州赵尚宽知悉,上言曰:“土旷可益垦辟,民稀可益招徕,何废郡之有?”
乃按视图记,得前汉清风惠政之南阳太守召信臣,有兴修陂渠故迹,益发士卒复疏三陂一渠,可溉田万余顷。又教民自为支渠数十,转相浸灌。而四方之民来者云布,尚宽复请以荒田计口授之,及贷民官钱买耕牛。比及去岁时,榛莽复为膏腴,增户万馀。时监司官员与权三司使包拯,有曾以勤于农政,宽简善治,荐举其事迹。于去岁孟秋,朝廷特褒嘉之,仍进秩赐金,诏留再任,以善其事。
当尚意夫妻闻言,忙拜谢不已。包拯遂起身,在他夫妻之殷勤相送下,步出胭脂店离去。又过不久,发觉尚意夫妻已关退胭脂店铺,大概收拾家资,辞别宋氏亲人赴唐州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