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珍藏
每天下午4点半至5点,是林珍到ICU病房探望父亲的时间。中秋节前,林珍从深圳赶回到湘潭电机厂来,原本是与父亲过节团圆的,以弥补今年春节,被新冠疫情把亲人隔离在各自的家里,没能“团圆”的遗憾。没成想,父亲因脑梗再度复发住进了医院。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林珍进到ICU病房,看到父亲面色红润,精神不错。就说:“老爸,市侨联派了作家来,要采访你。”
父亲稍显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好采访的,都八十多岁了,过去那些成绩,都被采写过了。”
林珍是父亲的小女儿,也自称是最了解父亲的孩子。她劝慰说:“这次采写的对象,是1979年以前的老归国华侨,都是有一把年纪的老人了。明年是建党100周年,您是党员归侨,侨联安排写的。您不是常说,要服从组织安排吗?这也是组织安排的。”
被女儿“将军”了,父亲只好答应。有了父亲的应允,林珍才跟作家说起了85岁的父亲林福成。
父亲出生于1935年的宝安县田贝村,即如今深圳的前身。1947年,12岁的林福成随林珍的爷爷奶奶回国。十几岁的时候,是村子里当时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在武汉读书,是村里的“秀才”。1962年携带已成为妻子的大学同学,以及一儿一女来到湘潭电机厂工作。
在那段对知识分子不是很尊重的岁月,懵懂岁月的林珍却发现,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最漂亮的展示,是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林珍读小学二年级时,看到父亲在家里给哥哥姐姐恶补数理化的场景。
从下乡的知青点回来的哥哥,与在城里待业的姐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父亲在一面墙上挂着小黑板,当上了“家庭教师”。不同的是,小黑板上经常挂了大白纸,父亲书写的不是粉笔,而是沾着墨汁的毛笔。在儿时林珍的眼里,父亲的讲课是那么智慧,父亲的毛笔字是那么潇洒。哥哥果然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如今在深圳一家医院里当副院长。
说起这些时,林珍拿出来几个本子。有的是父亲练字的本子,让作家惊为“书法”。一看,就是读老书,有练习过毛笔字的“童子功”。其中,有一本父亲的剪报剪贴本。泛黄的报纸,都是一些科技小故事。UFO,这样的名词,对本世纪的人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对上世纪的人而言,尤其是七八十年代的孩子来说,就很稀奇了。当时,小林珍就被父亲时常带到“剪贴本”前,说起这些科学技术的知识。
班里的同学总说,林珍的成绩好,是因为她有一个“技术员”爸爸。林珍不认同,我爸爸可没有辅导我作业,相反我爸爸在厂里忙得很,每天回家就扑在桌子上画图搞设计,哪里顾得上我的学习?当然,长大之后的林珍,不会否认了,爸爸给了她“秀才”的基因,从小引导她看“剪贴本”,养成看书学习的好习惯。
这些个“剪贴本”,变成了传家宝。后来,林珍的女儿也喜欢爷爷(她不叫外公)的剪报,她在学校拿着爷爷的“剪贴本”参加演讲,讲的是“黑洞”,获得了“大奖”。现在,林珍的女儿大了,给爷爷买书,总是买新潮的科学书籍,爷爷依旧看得津津有味,说:“这孩子,买的都是我喜欢看的书”。
儿时的林珍,听邻居叔叔阿姨们叫父亲为“林技术员”,就觉得很了不起。1984年,父亲是湘潭电机厂第一批高级工程师。那时候的林珍,感到特别骄傲。当然,后来父亲成为了“高评委”,对别人评定高级工程师有话语权,就更加了不起了。但孩子们大了,便习以为常了。
在林珍眼里,除了看到父亲在家里“画图”,也会看到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厂里拿回一个“红本本”,大多是科技奖,交给母亲。母亲看着,好像是她获得了大奖一样高兴。
母亲与父亲是大学同学,懂父亲,总是不让父亲染指家务,给父亲创造一个安静、安心的家庭环境。印象中,父亲能做的家务只有烧开水,别无其他。
作家感慨,一个知识分子,有一个静心的家庭环境太重要了。就像文学创作,吵吵闹闹、心绪不宁,即使有文学天赋,也是无论如何写不出好作品的。林福成先生作为一个搞设计的知识分子,正因为妻子的付出,甚至是“牺牲”,才换来他事业的勃勃生机。
当然,林福成先生没有辜负妻子的期望,把工程师的工作做出了“名堂”。在企业重视知识分子实行厂长负责制的那年,电机厂让他肩负责任当六分厂的厂长,一把手。他经过慎重考虑,觉得自己擅长专业技术,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在“技术攻关”上,而不是行政管理上,退而居其次当了分管技术的副厂长。
果然,这一年遇到了一个大的技术问题,唐山陡河电站安装公司对湘潭电机厂生产的立式大电机轴瓦技术提出了质疑,经测试远远达不到要求。这时候,是林福成这个知天命年纪的资深工程师,出现在厂领导眼前。他担当起“攻关组”的重任,白天黑夜地查阅资料,做实验,经过半年的辛劳,轴瓦测试达到了唐山厂家的要求。经进口显示剂检查,达到意大利产品的先进水平。
也就是这一年,已经上高中的林珍,看到父亲没日没夜趴在家里画图,那一根根直线,父亲可以不借助直尺,随手一划即可,画圆亦是如此,无需圆规。她也看到父亲的头发一根根掉落,光秃秃的头顶,闪烁出更加智慧的光芒。
这一叠“红本本”,仿佛那是父亲的心血染红,也把林珍骄傲的笑脸映红。除了经典之作“大电机轴瓦技术”,父亲还有很多科技奖。翻开“红本本”,有百吨电动轮自卸车改型攻关奖,有“91”号车试制和太阳能设备试制中铸造工艺攻关奖,太阳能主体工程大型铸件攻关奖等。
看着这一摞“红本本”,作家深信,85岁高龄的林福成先生,在离开电机厂工作岗位退休25年后,再度进入“侨联”视野,就不奇怪了。对于那一代人,人们习惯称之为“老知识分子”,他们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精神”。
这种“精神”,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也不是在温室实验培养的,而是在大风大浪中练就的。一度,“归国华侨”“海外关系”这样的身份,变成了“投机取巧”“里通外国”的嫌疑人。该怎么面对?作为一个党员,林福祥坚信总有一天会乌云散尽,阳光终究会穿过云层,普照大地。
即使今天,林福祥仍然住在南国村的60平米老房子里,拿着不多的退休金,过着安逸的日子。她有时候也会想,父亲怎么会放弃六分厂一把手的位置?那可是意味着权力、油水,住房可能更大,收入可能更多。如今回过头看,父亲应该是明智的,当了一把手,很可能就失去了那些科技攻关的机会与成果,说不定早就被那些繁多的应酬搞垮了身子,也可能失去对孩子的陪伴而贻误了前途。
让林珍最为心痛的是,爷爷奶奶,以及父亲在香港的亲戚们对父亲的不解、不满。
20世纪60年代,林福成先生的父亲在香港过世,作为独子的他,不能前往吊唁、尽孝。这虽是林福成先生的至痛,但是,当时的香港尚未回归,去一趟堪比登天。1980年的那次探亲,实际上他是可以留在香港。在香港的亲戚,欣赏林福成这样的“秀才”,急需他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以每年一万港元的高薪聘请他。当时的人民币对港币的比率为1:1.3,他在电机厂的工资收入每月40多元人民币,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当时国内的万元户被当成新闻文物报道。
但是,林福成先生没有选择留在香港,而是毅然回国,回到电机厂。从亲戚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不理解林福成先生,为什么不来香港过物质富足的日子,不来侍奉母亲让母亲与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
如今的林珍,也到了知天命的年轮。她深深感悟到,父亲这一代人的这种“精神”,才是父亲留给三个孩子弥足珍贵的礼物。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还是那些往日时光……”
(载《湖南散文》2021年3期,湖南散文杂志与湘潭市作家协会联合主办“党在我心中”主题征文“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