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小的少年,眉清目秀的,上下打量着眼前这群汉子。看他的面貌也就是十岁上下,尚未束发,个子倒是挺高的,清秀的外表下面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实质上是一种骄傲的气质。
两只脚站的很稳当,利利索索地,身子挺拔得好像一棵尚未成长起来的苍松一般。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拿着一张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硬弓,站在官道上拦着这群汉子的去路。按理说是一件很荒谬和搞笑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赵陆、刘福还是马麻子这些人心里面的荒谬刚刚升起一点就立刻被压了下去。
被震惊压了下去,除了震惊之外,还带有一丝丝的恐惧在。十来个能开运河的壮汉,胳膊看起来比那少年的腿还要粗壮,却不约而同地恐惧一个十岁的孩子?
但是事情还真就这样,所以才显得颇为奇异。
狮虎之子,虽然年幼,但是已经有气吞万里的气势。
赵陆的恐惧来源于那个少年手上的硬弓,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张弓的来历。那是大周太祖年间,太祖皇帝南下灭楚的时候,征集了全国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硬弓。当时倾尽全国的力气,花了三年的时间,一共也就打造了两千张。
其他人不认识这把弓,他认识。
“少年郎,你为何要挡住我们的去路?”
赵陆调整了一下心态问道。
他问的相当客气,虽然心里面有震惊,还有些许的恐惧,但是他有充分的自信,如果他想击倒这个少年,那个孩子连拉开弓的机会都没有,当年自己。算了,还提当年的事情做什么,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那少年扬了扬下颌。
“不是挡着你们的去路,只是耽误一下你们的时间而已。前方路面湿滑,请稍后再通过。简单点,等着吧。”
赵陆眉间皱了皱,他想不明白的是,惧莽贼既然要做生意去劫那三辆马车,为什么还要派出一个孩子出来拦在后面的行人。以那伙马贼的手段,难道需要忌讳自己这群手无寸铁的农户?
但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赵陆就明白了。
“多谢少年郎,我们这就回去,找家村子投宿,明天赶个早再上路。”
那少年朝着他笑了笑,笑容很干净和纯粹。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也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不过,我猜得出你认得我这张弓,所以你一定在想着我能不能拉开这张弓,我说的对吗?”
少年晃了晃手中的硬弓,脸上的笑意还是不断。
“你肯定认为我在虚张声势,所以不这么害怕。但是你却表现出对我这样的一个少年郎面前装出恐惧。其实,你的心里面一定想着,如果你用那根木头棒子打过来,我连拉开弓的机会都没有吧?”
少年自信地一笑。
“你的肩膀在你想用木棍击倒我的时候已经微微下沉,脚步变化成一前一后,加上你握木棍的姿势,不像是拿棍,更像是拿刀。这是标准的大周府兵御敌临战时候的标准姿势,而且,你是个左撇子。”
这个跟一个妖孽一样,一字一句地点破了赵陆内心深处的秘密。
“但是你的样子不像是大周府兵派出的斥候,你的身子看样子已经脱离了军伍很久。那你大概率是个逃兵。我说的没错吧。在斥候和逃兵之间,明显是逃兵的可能性最大。”
赵陆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竟然会被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不过十岁的少年郎一语道破。大周的军律是无情的,逃兵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直接军棍打死。是硬生生的打死。
打死就算了,还要株连家人,他虽然不是逃兵但是和那少年猜想的已经是所差无误了。当年他费尽千辛万苦地逃出来,第一次被人刺破隐藏多年的秘密。
所以,他的心里面第一次对这个少年郎起了杀人的念头,哪怕,对手只是一个孩子。
“你别想着跟我动手,既然我敢对你说破,我是不怕你对我出手的。”
少年用手比划了一下赵陆的身高。
“就算你看起来跟一头蛮牛一样高,壮实。但我肯定能一箭射死你,绝对不用用第二箭。而且,我射箭的速度绝对超乎你的想象。”
他的笑容一直很阳光,就在说出那句超乎你的想象之后,变得有些,羞涩起来。
是的。当一个人自己狠命夸自己的时候,正常人都会有些羞涩,就算不变成大红脸,总得表现出些许的不好意思才正常吧。
赵陆的脸色愈发苍白,手里面的木棍紧了紧,又松开了。
“这位小哥,我们这就回去。谢谢。明天响午之前,我们都不会动身的。”
说完,他向着那个少年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马麻子一开始并不知道赵陆为什么对这个少年郎这么忌惮,但是当他听到赵陆是大周府兵出身的时候,心中猛地一颤。大周的府兵都是军户出身,从出身上就比一般的农户高出许多。
赵陆他们一家是从别的地方迁移进来的,也就不到五年。自己平时就觉得赵家的老太太不像是一个平常的农妇,她的行为举止更像是大户人家的主母。现在看来,那个少年郎看似随口说出的话,很可能就是实话。
举报一个大周逃兵,能得到多少的奖赏?
马麻子很急,头很痛。
赵陆对众人示意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当他在转身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少年握着弓箭的手往下垂了下去,貌似没有了警惕。
就在这一刻,赵陆的眼神猛然间变得凶狠。如果说刚刚他还只是一只绵羊,但现在他宛若虎豹。他脚在地上用力一拧,布鞋的鞋底在官道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脚下爆发出一股力气,身形像一个炮弹一样,朝那少年冲过去。
在赵陆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冲过去的时候。他似乎,恍惚地看见那个少年的嘴角挑了一挑。
已经放下去的左臂瞬间抬起,捏着弓箭的右手放在弓弦上,拉弓,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流星赶月。两个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三米,但是赵陆有信心在一息之间用木棍横击中那少年的脖子,他孔武有力的右臂已经举起来,木棍上扬。
但是木棍才刚刚上扬,他的动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只用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他就完成了上面的动作。而那个少年,却已经向着他射出一箭。一箭射出,少年并没有停下动作,右手迅速捏起一支弓箭,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流畅的赏心悦目。
他已经抽出了弓箭,架在弓箭上,准备射出第二支箭。
第二支箭没有射出去,箭锋对着右臂高举的赵陆咽喉,已经瞄准了。
咚的一声,第一次弓箭插在赵陆身后坚实的地面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箭头已然入地三分。
赵陆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身子,他看到腰间的水袋上已经破了一个洞,水正在哗啦啦地流下来,那第一滴水珠正好落在他的鞋面上。
少年收起了笑容,淡定地说道:“你杀过人了。”
他说。
“而且,你刚刚想杀了我。”
少年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是老气横秋,配合他稚嫩的面庞,显得有些可爱。
“但是很遗憾,你杀不了我。而且,你已经成功让我对你起了杀心。虽然你并不是一个值得我起杀心的人,不过我真的不介意用你来破了我的杀戒。如果你还是存着杀我灭口的念头,我不介意用箭糊你一脸。”
仅仅十岁的少年,说出这样的话,不管他怎么装深沉,还是显得很奇怪。
赵陆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当然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逃兵。当年大周南征楚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少年郎,比这擎弓的少年也大不了多少。
家门突发不幸之后,他跟随阿娘到了河北投亲却被人拒之门外。又流浪到塞外草原,前些年才到那个小村庄定居。他的身世假如被人搜查出来,那又是一桩惨案。虽然距离那场不幸已经过来这么多年,但是他依然不敢去赌。
看着赵陆的神情,少年叹了口气。
“还不服气?”
他把手里面的弓箭放在地上,把袖子挽起来。
“那再试试咯。”
赵陆的手抬起来,最后还是无力地放下了。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怯莽贼的少当家,当真是少年英雄。”
他咬着牙把这句话说完,然后扭头就走。
少年听得他的夸奖,笑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等一下。”
赵陆闻言站住了身子,回身问道:“还想怎么样?”
少年从自己的腰间把水袋解下来扔给赵陆。
“射烂你一个水袋,赔一个给你。你听我的话,往回头路走,也算给了我一个面子。就事论事,我们互不相欠。”
赵陆伸手接住水袋,也不道谢也不说话,将水袋别在腰间,大步离开。
剩下的那群汉子大眼瞪小眼的,最后还是跟着一直领头的赵陆往回走去。一直走到之前路过的小镇子,找了一家简陋的旅店住下。
从往回头走到在旅店住下,赵陆的脸色都是铁青的,马麻子好几次想凑过去问些情况,看见赵陆那森寒的眼神就被吓回来了。一直没有敢开口问。大家谁也不说话,吃了晚饭,就一头扎进被窝,内心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除了无奈,更有些憋屈。
赵陆坐在炕边,习惯性地拿起水袋喝水。
水袋不是他的,看着不是很干净,但是比他之前的精致多了。是用上等的牛皮做的,还有些歪歪扭扭的溪人文字。那些溪人文字赵陆不认得,但是有八个汉字他认得清楚。
这八个字用的是正经的楷书写的。
喝水有助身心健康。
这八个字下面还有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的一行小字,秀气工整,更像是女子的手笔。
好姑姑的笨侄儿—沈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