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的夏天,繁华济南城,像往日一样车水马龙,才俊云集。绵长的胡同街巷,柳条拂动,各户商铺门前的布幡,伴着清脆的泉水声而随风飘扬,街上穿梭往来的洋车,民间高手展示着绝技。范晴叶驻足在一座雨荷胡同的一座名为“畅音阁”的戏楼前,时不时地往里面看几眼。
雨荷胡同口,横停着好些骡子车,其中有几辆一直停到铜元局街南北向的那条胡同。这些赶骡子车基本都是住在济南郊外的人家,天刚破晓就来了,就为了进戏楼听听曲儿。
这座戏楼建筑的整体结构为一座方形或长方形全封闭的大厅,厅中朝里面一面建成戏台,厅的中央是空场,周围三面建二层楼廊,有楼梯上下。
戏楼靠灯光照明,采用悬挂灯笼的办法。戏台靠墙建立,设有一定高度的台基,呈伸出式,三面观。台基前部有四根角柱或四根明柱,与后柱一起支撑木制的天花,有些台板下面还埋有大瓮,天花和大瓮是供声音共鸣用的。戏台朝向观众的三面设雕花矮栏杆,柱头雕莲花。台顶前方悬园名匾。戏楼座位按区域和舒适程度分数等,按等收费。
范晴叶也是一名戏子,与其他的戏子不同的是,她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聚仁阁中药铺掌柜子范文生的女儿。范文生的儿子范伟霆,也就是范晴叶的哥哥,就坐在戏楼最好的官座上,官位设在楼上靠近戏台的地方。这个位置的座位称之为官座,按照和上下场门对应的方位分上下场门官座,以下场门官座为贵。较官座次一等的座位是散座,设在楼下两边的楼廊内。其后靠墙处还有高座。池座是最普通的位子,在大厅的中间,戏台与楼廊的空地,摆有许多条桌,供百姓看戏用。伸出式戏台的两侧空地,称钓鱼台,也设条桌,由于靠上场门,大喧哗,是最次的座位。
周洪珍背着一把二胡,她是一个上上下下胖得比较均匀比较瓷实的女人。从脸上竟看不出实际年龄。奇的是,当初,周洪珍契约书到期,就跟着范晴叶从韩八爷的戏班出走,两人走街串巷唱了这些年,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却也不嫁,似乎专为范晴叶量身定做的伴陪,她从不多话,从不跟街上的人交往。在庆华班时候,韩八爷非常看重她,尤其她用二胡演奏乐曲《高山流水》,令听客与同行惊叹不已。“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中国古人的乐思被她的二胡演绎得细腻流畅,并放射出异样光泽。
周洪珍不但能拉胡琴,同时也能制做胡琴。从胡琴的取材、选料、泡制担子和筒子,以及蒙皮、刻马儿,在她是无所不能,无一不精。
当她看到了站在戏楼前的范晴叶,欲言又止。她心里明白,范晴叶何尝不想有一座自己的戏楼呢?但她心里深信,范晴叶一定能在梨园行打出一片天下,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韩八爷的庆华班。
范晴叶自从和父亲范文生一起看了梅兰芳、程砚秋等人的京戏以后,范晴叶就迷上了京戏。她当即暗下决心:唱京戏。
济南每次有演出,她必去“偷戏”。她躲在戏院楼上的角落,她就用心记下全剧的唱、念和身段。戏散人静后,她步行回家,一路研究刚才看戏之所得。说着说着,就比划起来。回到家中多累也不敢睡觉,接着练。晚上就在月亮地里练。从影子里,看自己的身段,非把当天所学熟记在心才行。有时,一弄就弄到天大亮。
在梨园行,这叫“偷戏”!“偷戏”是大忌。韩八爷早就察觉到了,但觉得这小姑娘是学戏的好料子,便派人去打听范晴叶的身份,得知是范文生的女儿后,便心中有了数,富家女孩怎么能吃这碗苦饭呢?估计玩心太重,便没搭理范晴叶。
范晴叶几年“偷”下来,就把庆华班的绝活都“偷”到了手。不顾范文生反对,范晴叶拜了韩八爷为师。
梨园行重的是情分,讲的是义气。这情义二字,基本上是属于个人道德行为的范畴,但同时它又是支撑戏班得以运转的江湖规则。韩八爷自己当班主,什么都得担待着。好在他事无巨细,都责无旁贷,艺术上又有容人之量。日常生活里,他脾气大,但绝不平白无故地乱发脾气。
范晴叶很懂得情分,很讲规矩。别看父亲是济南城赫赫有名的中药铺掌柜子,自己也得像所有的学员一样立契约。
内容大意是:今将范晴叶,年九岁,志愿投于“庆华班”为徒,习学梨园生计。言明七年为满,凡于限期内所得银钱,俱归社中收入。在科期间,一切食宿衣履均由科班负担。无故禁止回家,亦不准中途退学,否则中保人承管。倘有天灾病疾,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须两家寻找。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范晴叶按照韩八爷的要求,把“学规”手抄下来,带在身边,时常翻阅,借以自警。她行完磕头拜师大礼,就开始了苦役般的习艺生活。范晴叶这一科的特点是: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谙熟全剧,包括每个角色的唱念做打及舞台调度、音乐锣鼓、服饰穿戴。因为戏曲中一个手势,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左了不行,右了也不行,范晴叶不知练了多少个日夜,吃了那么多苦。
最初的两年是练基本功,然后就开始学戏。学会一出戏,就登台演一出,边学边演,久演久熟。科班的业余生活是:看小人儿书,练毛笔字,做木质的刀枪龙套打的标子旗等,画脸谱,画布景,装矿石收音机。总之,也都与戏相关。
俗话说:“千斤话白四两唱,三分唱念七分作。”
以后的几年,是戏班最辛苦的日子。庆华班住在县西巷,每日清晨,到大明湖边上喊嗓子,边走边喊。如此,五年如一日。
后来,范晴叶逐渐地红了,挂了庆华班的头牌。在济南就流传起来一个说法:“范晴叶能不红吗?北城门墙都被她喊倒了。”
范晴叶跟着韩八爷唱遍了济南大大小小的戏楼,也让韩八爷挣得是腰包鼓鼓。在中国,北是正位,南为下位,戏楼的建筑都是避开正位而建造,大多坐南朝北,或东西向,面对主体建筑。中国戏楼在建筑上还有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它的细部装饰,且不说戏台前立柱上的对联,单是建筑上屋脊、壁柱、梁枋、门窗、屏风及其它细小构件上运用的雕刻、彩绘、装饰都有无穷的魅力。装饰内容丰富多彩,彩绘多运用青绿彩、土朱单彩,雕刻则有浮雕、透雕等,而且和彩绘结合,甚至贴金,洒银,在整体上造成一种鲜艳灿烂的效果。
范晴叶非常享受在戏楼演出的感觉,她在戏曲界的火热,也遭到了师姐小菜花的嫉妒,常常给范晴叶使绊,这一切韩八爷早就看在眼里了,老话说的好,一山不容二虎,韩八爷干脆让这俩人在契约期满后,都离开了庆华班,小菜花召集人马成立了顺裕班。
范晴叶离开庆华班后,就在南新街租了房子,和周洪珍住在一起。南新街,有一条车道,这条车道很宽,和南新街街面宽度相仿。车道的东墙,是以砖刻的影壁。大道的东北角,是正门朝南,门楣上的雕花木刻和飞檐翘角,显示房主的用心。门洞过道很宽大,正方形,出门洞下台阶,抬头便是东屋的南墙,又是一个影壁。左转便眼睛一亮,宽大长方的院落,这一座小小的四合院,范晴叶住了正房,西屋给周洪珍住,西屋满满地堆置了戏服头面乐器,以及练武功的家伙什。院子正中一棵骨骼峥嵘的梧桐树,四周开满了天竺葵,花瓣蓝色,很淡,淡出紫。周洪珍坐在院子里,擦拭着二胡,她非常羡慕范晴叶的天赋,天赋是老天爷赏的,可令她不舒服的是,为什么有些人出生在富豪人家,还要给她这等天赋。如果不是当初那一场高烧,站在戏台中央,应该就是自己。人各有命,时间一长,周洪珍也就认了。
范晴叶提着一只烤鸭走进了院子,面色苍白,把烤鸭往石桌上一放,便说:“师姐,明天一早得赶场儿,最近外地来了不少艺人,都把天桥到大观园一带挤破了。”
周洪珍把手中的二胡用布擦了擦,严肃的说:“咱最好往商埠内走,离大观园远点。”
范晴叶看了一眼周洪珍,说:“不要紧,你是不是担心师姐捣乱?”
周洪珍骂道:“你认她这个师姐,我可不认她这个师妹,这个小菜花,当初在庆华班学徒的时候,就欺负你,现在离开庆华班了,还欺负你。”
范晴叶没再继续接话,伸了个懒腰,说:“咱们吃饭吧!”
此时后宰门巷的范家大院一派忙碌景象,大门外,张灯结彩,悬挂青花瓷王旗,客厅里准备案墨、茶水、点心,一群下人忙得团团转。范文生十分高兴不时指挥着下人的工作。几串长长的鞭炮挂在竹竿上,准备燃放。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大批商户的到来。
范家大院,一切收拾停当。二十几个下人,男男女女,排成两排,分列大门外,迎接客商。引得不少人围观。几个竹竿挂满鞭炮,等待燃放。范文生穿戴整齐,神气活现地站在大门口。不时看看围观的百姓,充满炫耀之意。
“范掌柜,今天好排场啊!”
“是不是又有什么贵客来啊?”
“人家范掌柜真是家大业大!”
……
人群中有人招呼,可是范文生并顾不上回话,在不远处,他邀请的客商朋友向他走来。他赶紧上去迎上去,然后把客商请到屋中,客商约有几十个人,有的在客厅签约,有的在外头花园聊天,显得十分轻松愉悦。
自打范晴叶与范文生因为唱戏一事,父女俩关系破裂之后,范文生召集任何聚会,都不请戏班子来大院唱戏。这些年来,其他客商邀请范文生,也会避讳着不邀请戏班,在济南的商界流传着一句话:文生不看戏,逸峰抽大烟,天林大善人。
后面两位就是在济南城与范家齐名的富商,分别是靠丝绸起家的黄逸峰与以文物珠宝起家的石天林。范文生为了不怠慢客商,总是在酒足饭饱之后,邀请大家伙去八卦楼畅玩。八卦楼规模宏大、三面临街,号称商埠第一楼,南至经三路,东至纬七路,西至纬八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合院,里面有烟馆、赌场、澡堂,当然更少不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