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偶然两三阵清风,吹落几片梧桐树叶。门帘子被风吹动着,互相碰撞,响了起来。院门外面,只是太阳照着梧桐的影子,在满地上晃动,范晴叶手扶了门框,又望着树影,一副活色生香的模样,发起呆来。
周洪珍望着她的脸色,见她还不脱忧愁的样子,腮上写满了迷茫,眼珠一动不动,便道:“师父那边咱们也去了,你怎么还一脸的顾虑?”
范晴叶叹道:“万事开头难!”
周洪珍的两只手有时牵牵衣襟,有时摸摸头发,看她倒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道:“那今天还去天桥唱戏吗?”
范晴叶应道:“戏肯定得去唱,可惜我们的场次太少了!”
周洪珍笑道:“咱们这些头顶着天的人,没人会好心给咱们安排夜晚的场次,咱们就按照清朝的老习惯吧。”
在前清的时候,想夜戏的话,只能去堂会上看,至于戏园子,是禁止演出夜戏的,何况她们俩还是露天的场地。其实,不要说夜戏了,就是白天演戏,戏园子要是光线昏暗一点,都不允许点灯。他们不过是怕一些地痞无赖闹事,不过,这么多年,各大戏园子老板也习惯了。戏园子从每天下午一点开戏,演到六点,这也是多少年的老规矩。
周洪珍收拾了一下物件,道:“清朝那会儿戏园子有一件趣事,你知道光绪年间那会儿,北京有个花旦,表演的相当好,叫田桂凤?”
范晴叶摇摇头。
周洪珍继续道:“有段时间,田桂凤和谭鑫培同搭同庆班唱戏。田桂凤倒二,谭鑫培大轴。但这田桂凤呢,又懒散又爱摆架子。误场也是家常便饭,等他急匆匆赶到后台,谭鑫培已经扮上了,谭先生看他到了,就问了一句,是您先唱还是我先唱?其实,谭先生这么问就是想寒蝉他,因为当时在北京唱京戏的还没有敢在谭先生后面唱的呢,也就是说。谭先生去那个戏班子唱戏,都是大轴。你猜田桂凤说啥?”
范晴叶猜道:“肯定不能让谭先生先唱啊!”
周洪珍笑道:“人家直接来了句‘随便’,这可让谭先生就有点生气了。你本来就是晚辈,又误了场,你就说两句好话,赶紧扮上,中间再找人垫个场,也就完了。他来了一句随便,谭先生只能带着气上场了。谭先生唱完,如果观众都走了,谭先生气也就消了。偏偏观众不走,还等着看田桂凤。这下谭先生更气了,田桂凤也更得意了。从此以后,谭先生算跟他较上劲了,每逢田桂凤误场,谭鑫培先生必先演,演就撒开了演,也就是马后演,等到田桂凤上台,天已经黑透了。田桂凤的面貌,神情,身段,做工全看不见看不见!而花旦有不同于青衣,靠唱就能出彩,花旦非得面貌,神气和唱功结合起来才行。而田桂凤相比较他的做工。唱功还不出彩。这样一来,他的长处就完全消失了。日久天长,观众缘越来越坏,叫座力大减,从此一蹶不振了。”
范晴叶不解道:“真是搞不明白,他和谭先生置气,这不就是拿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
周洪珍顿了一顿,她又忽然一笑道:“咱们也得抓紧时间去天桥了,不然天黑了,也没人瞧咱的戏。”
范晴叶仰头看屋顶上那瓦片,反射着光芒。门前的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确是不少。
乔永涛一大早就找到了温涛,把自己最近修改的几份戏词交给了温涛,道:“温教授,《惊梦》修改了几版,还是有些不满意。”
温涛把稿纸放在了桌子上,道:“都说剧本是一剧之本,对于一些传统戏却似乎不尽适用。现在鉴赏或评介老戏,往往只着眼于前辈艺人创造的表演,不同行当、不同流派的功夫和风格,很少涉及到剧本。这固然是演员,特别是角儿表演在剧目中所占的特殊地位所致,另外也和久已形成的一般印象有关——老戏的本子结构松散、拖沓,人物类型化,文字粗糙驳杂,甚至语法不通,非常缺少文学性,好像乏善可陈。”
乔永涛附和道:“《算粮登殿》中的王宝钏形象塑造。这位纯美、善良,勇于突破封建枷锁、追求爱情的古代女子,何等鲜活和富于个性啊!我甚至觉得,像这样丰满而生动的性格刻画,在新编戏中难见可以与之匹敌的笔墨。”
温涛笑道:“永涛啊!把老戏进行改良,你就不担心触动你师父的利益?”
乔永涛被问到这里,声音又低下来,微笑道:“我师父一贯主张尊重老戏本,可老戏本存在很大的问题。”
温涛便继续道:“优秀传统剧目的剧本,和它的声腔、表演一样,也是经过了几代艺人的反复加工、锤炼,才逐渐成熟、精致起来的。由于时代和文化的局限,它们一般都存在诸多欠缺。但不能忽视的是,它们能百年沧桑而依然常活于舞台,同时仍在唱“主角”,自有其道理在,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视而不见。特别是在新戏创作仍被缺少生命力所困扰的时候,更有必要下一点研究、分析包括借鉴的功夫。”
乔永涛倚靠在窗里桌子上,抬头是看着白色粉墙,低头却是看到石板上那些青苔,道:“我想把戏词好好修改,让戏词平易近人,更多人能看得懂,听得懂!”
温涛听了这话,欢喜道:“这大街上说快板的,说书的艺人,为什么老百姓喜欢听,就是因为他们讲的事,大家伙儿喜欢。但你得注意观察,那些没读过书的老百姓,为什么还喜欢听戏,关键是他们能听得懂,这就说明戏词再难懂,但他们能从戏曲戏院的表演中得到答案。我举个例子,《三堂会审》作为全剧的最精彩的部分,一场大戏,四个人物,历经坎坷的情侣意外相逢,女主人公倾诉满腔悲怨,官中上下级勾心斗角,以及纯真爱情对于良知的呼唤尽在一方舞台同时展现,层次分明,穿插巧妙,一波三折,淋漓酣畅。不是弄本子的高手敢于这样摆布或者说驾驭得了吗?这些年,你一直在戏班,比任何人都有优势去研究戏本。”
乔永涛似懂非懂,心里慢慢地想着,突然道:“我想离开庆华班。”
温涛惊讶道:“为什么?”
乔永涛解释道:“当年进入庆华班,是为了能唱上戏,当角儿,可我没那个天赋,虽然也登过台,但我觉得在庆华班,自己就是个外人。”
温涛插言道:“我说假如,你离开了庆华班,以后还在梨园行吗?”
乔永涛看到温涛的眼色,心里也立刻觉悟起来,便苦笑道:“除了写戏本,其他事情,我估计还做不了。”
温涛心里横搁着一个疑问道:“离开庆华班,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乔永涛回道:“没关系,只是我单纯的想法。”
温涛犹豫了一会子道:“按现在戏班的实力,庆华班确实日渐衰弱,我从其它方面,给你小子分析一下,一是留在戏班可以有口饭吃,二是还能接触不少梨园行的人,这样会有活干。”
乔永涛停了温涛一席话,立刻垂下头来,撅了嘴道:“这事再容我考虑一下吧。”
温涛笑道:“路,是人走出来的,离开和留下,我都不劝你,但是呢,凡事都要考虑清楚。”
乔永涛刚要启齿,见石天林拿着一个宝盒,满脸笑意地走进了院子,道:“温先生,有些日子没见了。”
温涛注视了石天林一会子。见他那张脸上,酒色还没消下去,道:“石掌柜真是有兴致,喝了多少酒?”
石天林把盒子放到温涛的面前,笑嘻嘻道:“来了几位朋友,就喝了点小酒。”
温涛又问:“这是找我有事?”
石天林赶紧回道:“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是来求副温先生副书法。”说完,把小盒子呈给温涛。
在一旁的乔永涛看到小盒子,心里一阵发凉,他多次来找温涛求教,都是两手空空,未免有些不懂礼数。
温涛接过石天林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紫绿玛瑙,便自言自语道:“质地温润,色彩饱和浓艳,真是稀缺宝石。”
石天林笑道:“温先生不愧是学贯中西,紫绿玛瑙为祥瑞之物,因为在颜色上的先天优势,让紫绿玛瑙在玉雕创作中颇受青睐。在俏色巧雕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请温先生笑纳。”
温涛把盒子合上,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温某人可受不起,我就不收了,我抽时间把字给你题了。”
乔永涛见自己尴尬地站在一旁,便道:“温教授,我先回去,你们聊!”
温涛对乔永涛道:“凡事别着急,三思而后行。”
乔永涛谢过之后,便出门而去。
石天林见乔永涛走后,便继续说:“温先生,现在也没事,就现在把字题了吧!”
温涛婉拒道:“今个儿精神不对劲,等精神足了吧!”
石天林见温涛不太理睬自己,便不再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