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一只鸽子静静地蹲着，嗡嗡的人声随着天色转暗也跟着低了下去，街边的店铺都上了排门。澄亮的天光里仿佛被谁点了一滴黑墨，夜色一下就浓得化不开。

范文生不看戏，但看电影，他有生第一次看电影，就在大华电影院。不过，在传统的观念里，西洋电影有些伤风败俗。毕竟一家人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听听中国戏曲，那是风俗。可是西洋电影就不同了，因为影片上有女人的戏，要么就是西洋服饰露胸露背，要么就直接浑身光溜，观众都看得见，还有男女在床上亲吻，这些在戏台上是决不允许的，虽然也有男女戏子也表演调情，当然不假，但是只限于眉目传情，最坏也不过在身段儿及手和胳膊姿式上，暗示一下儿而已。

看西洋的这类影片儿，外表上认为令人厌恶而心中窃喜的，并不止范文生一人。

苏梅雯是济南城有名的花魁，她这个女人天生的美貌动人，大概是二十岁。不过她并不是旧式的花魁，她原来是一名青衣演员，后来戏班解散后，去投靠过韩八爷，结果被韩八爷拒之门外，用韩八爷的话说，就是自家的鸟儿都喂不饱，还喂他人家的鸟儿，这不是痴瓜，是什么？

这时的花魁已经开始模仿女学生的装束和女学生的行动。凭着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与生俱来的社交本领，她虽不必努力学习，居然也可以满像个样子，满可以应付裕如了。她又冷静沉稳，不动感情，机诈多变，工于心计，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俩戏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饭儿。

当然，苏梅雯天生一副傲气，只不过被现实给打压下去了。范晴叶去庆华戏班找乔永涛的路上，正好路过书寓，苏梅雯站在门口，一身旗袍把身材的美感全部凸显了出来。她确是富有性感美的，体态丰盈，白嫩活泼。她举止从容大方，似乎并不感觉到她和正派家庭妇女之间有什么不同，也许她是假装做那么自然镇静。范晴叶感觉有点儿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浓装艳抹。

乔永涛早就在路上等着范晴叶，昏暗的灯光下，范晴叶赶紧跑到乔永涛的身边，问：“师哥，找我什么事？”

乔永涛看了看周围没人，便回道：“你要防着点小菜花。”

范晴叶笑道：“防不防的，人家在正儿八经的戏楼，我在街上，能碍她什么事？”

乔永涛叹了口气，把一个信封递给范晴叶，说：“这是你让我给你改的唱词，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范晴叶惊讶道：“师哥，让你唱戏可惜了，你该去当个作家，说不定早就成了大文豪了。”

乔永涛看着范晴叶，心里有一肚子苦水，他至始至终不喜欢唱戏，当然他也喜欢戏，但更喜欢写戏。范晴叶并没有等回去，直接从信里把纸拿了出来，嘴里念着唱词，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范晴叶说：“其实，有时候想想，我们算幸运的了，你看看苏梅雯，多好的青衣啊，现在在沦落到风尘女子。”

乔永涛笑道：“你本可以过大小姐的生活，也一意孤行，非要唱戏，有奢华的生活不过，却过着下九流的日子，难道你不傻吗？”

范晴叶抬头望了一眼乔永涛，眉宇之间传递出一股暖流。

乔永涛赶紧把目光，从范晴叶的脸上挪开，说：“明天有个戏，师父不想接，我也揽了下去，你去吧。”说完，摸索着口袋，把写有地址的纸条给了范晴叶。

而这时，刚刚出门的韩妮儿，正碰上范晴叶和乔永涛两人站在一起，只好又原路折回了院中。

韩妮儿是韩八爷的女儿，身材匀称，脸庞俊美，心灵手巧，韩八爷可谓是为女儿操碎了心，早就把乔永涛列为上门女婿的人选，久而久之，韩妮儿也对乔永涛日久生情。当韩妮儿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内心不免有些疼痛。

济南城的美，使范晴叶非常迷恋。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环绕，古塔寺院，散在山巅。除去济南的自然之美以外，也是诗人美人向往的圣地。过去一千年之间，诗人，名妓曾经居住于此地，寻乐宴游于此地，死后且葬埋于此地。范晴叶常常驻足在大明湖畔，想象着在小桥上，才子与佳人相见，湖面为轻纱似的白雾所笼罩，他们乘小舟徜徉于湖面，享受湖面轻柔的微风的美好画面，

一大早，范晴叶叫了两辆洋车，赴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出了城门，远望一片田园景色，范晴叶看到身边有豪华的巨型汽车驶过，她看见车里的妻妾，女儿，穿着摩登的晚礼服。如同像乔永涛所说，如果自己不当戏子，在戏园子里，在饭店的舞厅里，才是自己应当出现的场所。

洋车停下，范晴叶和周洪珍下了车，这是一处设计精巧的庄园，刚进门，南边木隔的房间里，镶嵌着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李攀龙的字。里面有几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上面摆着形状正方上端向外开敞的景泰蓝茶壶茶碗，这种质料图形显得古雅而豪华。几个女仆在水榭里照顾客人的茶水。

范晴叶和周洪珍告诉了庄园管家的来意，管家带领着他们进入了庄园，曲曲折折的小路，一定有一连串隐秘之处，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惊奇。每一转折，都费人疑猜，每一个门，都引人入胜。在范晴叶从一个门穿过之后，忽然发现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边名为“梨园会馆”，供演戏之用，台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围绕，在戏台前面东西向蜿蜒流过，有二十尺远近。

管家很有礼数，说：“两位请先进屋上妆，我去问问老爷什么时候开场。”

范晴叶回了个礼：“您忙！”

周洪珍甚是惊讶，能住这么大的庄园，肯定是家产万贯，当然，范晴叶也是感到震惊，她觉得乔永涛骗了自己，这么大的庄园，什么样的戏班子请不了来，肯定是乔永涛私自给自己揽的活。她边想着，边在脸上勾勒着线条。

周洪珍试了试二胡，问：“这么大的庄园，真有钱啊！估计，咱俩能得不少赏钱。”

范晴叶一笑：“演好了是赏钱，演不好，估计就得挨顿骂了。”

周洪珍赶紧往外面瞅了瞅，说：“不对啊，戏台下面怎么没人呢？”

范晴叶也凑过去，瞧了瞧，也感觉有些蹊跷，既然说中午前听戏，怎么能没有观众呢？越想越不对劲。

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说：“老爷说了，只要你们拾掇完，开唱就行。”

范晴叶赶紧说：“管家，下面的观众还没来，再等等吧。”

管家解释道：“你们不用等了，老爷不光请了戏班子，还请了洋女人，他们会跳舞，喜欢听戏的，就来听戏，喜欢跳舞的，就去跳舞了。”

范晴叶和周洪珍相互对视了一眼，管家接着说：“那没事，我就忙活去了。”

周洪珍见管家走后，问：“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范晴叶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唱，就当在街边唱戏了。”

周洪珍一脸难堪道：“还不如在街边唱呢，下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范晴叶瞪了周洪珍一眼：“别乱说，隔墙有耳，你先去把二胡拉起来。”

周洪珍一脸不乐意地出了门，嘴里嘀咕着：“本来想这么大场面，好好演一场，也好吹嘘一下，这下好了。”嘀咕完，把二胡给拉了起来。

二胡的弦声响起，聚集过来几个人，他们等待着戏台上出来演员。

这时阳光四射，光明普照，范晴叶琢摸不透庄园的老板。要说迷戏呢，为什么还要请舞娘，戏台下也不安排观众，图什么呢？

范晴叶穿上戏服，刚从幕后出来，就看到几个洋女人从台前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周洪珍，点了点头，周洪珍拉起了二胡。

悠扬的二胡声伴着微风，丝丝缕缕，随风而至，温柔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