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末的一天,小城沂源县的夜晚特别静谧。
夜深了,全城的人都进入甜美的梦乡。只有县城东北角荣军休养所的一个小院里,还有一片橘黄色的灯光淡淡地亮着。
这灯光,像夜晚的眼睛,窥视着人们没注意到的另一番景象。
循着灯光,你可以走进房子里。你该大吃一惊。
房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稿纸,挂在墙上的,摞在桌子上的,揉碎了扔在地上的。好闻的墨汁香味在屋里轻轻飘荡。
堆满了废纸的床上,你会见到一位形容枯槁的人,正用嘴咬着钢笔,吃力地奋笔书写着什么。
从外表看,他的皮肤已失去弹性和光泽,头发蓬乱,长长的胡子上还有饭粒。大概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些,或者意识到这些但已无暇顾及。他沉浸在自己内心那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成为他心里唯一的真实。现实世界反倒模糊、虚幻起来。
那是战士朱彦夫重新回到的战场。只是手中的钢枪换成了钢笔。
二五〇高地已变为一张张洁白柔软的稿纸。行走在一个个方格里,朱彦夫觉得自己的双腿又长出来了。但前面的困难比二五〇高地还多。许多方块字凝结在稿纸上。朱彦夫用检阅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恍惚间,那一个个铅字长出胳膊长出腿,变成舞蹈着的小精灵,它们俊秀、挺拔,舞蹈的节奏扣人心弦,会儿是如暴风骤雨般的旋转,一会儿是鸦雀无声般停顿,它们跳得那么酣畅淋漓。
这里没有掌声,没有喝彩,观众也只有朱彦夫一个。他从一个字的开始看到结尾,从一张纸的开头看到最后,忘情地欣赏着纸上的舞蹈。
朱彦夫用生命导演着这幕强大精神的活剧——《极限人生》。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天,朱彦夫和他的老朋友王兆民聊天。朱彦夫显得有点愁眉不展,他说:“老王,可能咱观点陈旧,和年轻一代有代沟。我在一个中学作报告一个孩子来问我,说,老爷爷,你在上面作报告的时候,俺同学在下边说,当年你们打仗那么拼命,不是太傻了吗?如今,人家办什么事都要钱,班上的同学作一次作业还要一块钱呢。到处有人请你作报告,你一请就到,是不是拿了人家很多钱?一提这些。我就烦。”
王兆民笑了。
“嗨,咱一说过去,小孩就捂耳朵。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如听一首流行歌曲。”朱彦夫有些伤心。
王兆民安慰他说:“这是一种社会现象。很难想象,不吸收历史上的精华就能长出现实的参天大树来。老兄,你本身就是一本最好的精神教材,你干吗不把你原来写过的书再写下去。你看这个不满,看那个不满,现在有些事光气你能气死:关起门来写书,百事不问你能长寿。你写写战争:给自己创造另一种环境,既能教育小孩们,自己也很脱俗啊。”
朱彦夫面对老朋友,用两个残臂夹起一根火柴,灵巧地划着,抽起了烟。
烟雾旋转出一个个烟圈,上升着,缭绕着,往事如烟。
那些如小精灵般的中国方块字,给他这一生带来多少欢乐和痛苦啊:记得重残后,他靠学习文化知识重扬起生活之帆。靠办夜校使村民们走出愚昧和无知。
他写的第一本战争回忆录约有十几万字,叫《异人梦》,成稿于运动时期,后被造反派烧毁。1966年夏天,朱彦夫还是张家庄村支书。或许是因为他的务实风格,或是因为他的倔脾气,运动一到,他就被打为走资派。
那天,朱彦夫从省里开会返回村里,觉得像天气骤然变冷,熟人们匆匆在躲避自己,像躲避瘟疫。还没进家门,他看到墙上贴满白纸,上面的大黑字写的是“打倒”、
“砸烂”之类的套话。造反派们把朱彦夫揪到一个山坡上批斗,罗列的罪状有上百条。
有人恶声恶气地问:“朱彦夫,听说你杀过人。革命的纪律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人命?”
“几条人命说不准。战场上,咱当兵的专管杀人。一包炸药,一梭子弹,一颗手榴弹,能杀死多少人,谁也顾不上数。”
看来,这个造反派太无知,连抗美援朝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快说,杀的都是什么人不说清楚,就砸烂你的狗头,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怪复杂的,曾杀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兵,杀过日本鬼子,也杀过美国佬。”
造反派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活像一只喝醉了酒的熟螃蟹:“听说你对共产党不满,绝过食,对吗?”
“是啊,战场上给养供不上,绝食三五天、六七天是常有的事……不过,那棉花套可真好吃,应该找一块堵在你嘴里……”
朱彦夫被“打倒”了。
他躺在床上,有时一天也不吭声。
躺是真正的顺服吗?躺下来似乎什么都不想,但所有往事都一下子挤进空旷的脑海。刘指导员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那胸膛上还冒着鲜血的枪眼;爬行在雪地里的漫长;关在小石屋里的背水一战……朱彦夫的神智充分地活跃起来。也许,肌肉入眠了,灵魂却在轻盈地舞蹈。躺着,让朱彦夫避开有限的现实,纵情地徜徉在无限的精神世界里。
朱彦夫利用被“罢官”的时间,写起了战争回忆录,并冠名《异人梦》。写到十几万字时,被人发现了。
造反派们终于抓到一条罪状:朱彦夫胆敢写变天账,这不是想复辟吗?朱彦夫又一次被拖到批斗台上,造反派对他捂嘴揪发,压头弯腰。从上午站到下午,朱彦夫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花,断肢与假肢接触处像一片火海般地灼痛。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妻子陈希荣不顾一切冲上台去,把朱彦夫背回家,弟弟朱彦坤又用小车把他推到东里医院,接着转到县医院。
朱彦夫没有倒下。
每当他倒下的时候,除了妻子、刘指导员会搀扶他起来,还有那些小精灵般的铅字,它们揉着朱彦夫的伤痛处,并举着一束束希望之火,奔走在朱彦夫心里,驱赶着阴森森的黑暗。
1982年,因总犯心脏病,朱彦夫辞去干了25年的村党支部书记一职。陈希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朱彦夫忙活了几十年,跟着受累她不怕,她是实在不忍心让朱彦夫受苦了。
朱彦夫那双假肢发出的“嘎嘎吱吱”声,让陈希荣担心了20多年。现在,朱彦夫终于可以享几天清福了,朱彦夫知道陈希荣在想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笑着对陈希荣说:“别高兴得太早了,跟我几十年受点累就不耐烦了?我活着就不会闲着,你也别享清福。”
他想起了《异人梦》。
这次,他想写一部《雪蚯》。自己无手无脚,多像一只蚯蚓,吃饭要拱,喝水要拱,连卸下假肢走路也是一拱一拱的。蚯蚓是一种好动物。他能改良土壤环境,让庄稼健康成长。在二五〇高地上,自己被大雪覆盖在底下,不就是像蚯蚓一样,慢慢地拱出来的。雪蚯,雪蚯。朱彦夫越嘟囔越喜欢这个名字。可自己能写出这本书吗?毕竟,自己一天学都没上过,虽自学过很多年,但干支书后因工作过度劳累,除了看看报纸,写写工作材料,就再也没有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可是,朱彦夫能忘记刘指导员的遗嘱吗?即使万籁俱寂,那声音也时时传来。朱彦夫油然萌生了一种紧迫感,说什么也得把书写出来。
踩着铅字铺出一条崎岖山路朱彦夫出发了。
朱彦夫成了囚徒,每当遇到一个陌生的汉字,朱彦夫就像被关进一间小黑屋子,闻着窒息、密封的气息,他感受到内心的煎熬。他像只困兽,踱来踱去。他多想伸出一掌,把这小黑屋打碎,“哗啦”一声,碎片飞扬,从外边马上可以涌进风声雨声,战场上的炮火声,山沟里的民歌声……闯进我的世界里吧!
从1987年开始,朱彦夫开始创作《雪蚯》。他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写字。
他曾学过写字,但那最多是写几个字。要写一本几十万字的书不说别的,光写完这些字就相当不易了。他选择了一条比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险恶的路。
他有时候把棉被叠成方块,把双腿放在上面,再在双腿上放好写字板,然后用嘴咬着笔写;有时候把写字板放在被子上,趴在床上,如小鸟啄食般写个不停。
起初,每天只能写上百个字,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磨练,他每天能写三五百字。由于他长期趴着写字,背部如同一只弯形的弓,天天紧绷着,其承受力便越来越差。
他常常感到腰背麻木,疼痛袭击不定,隐痛成了他躯体的老对手,常会游丝一般掠过。他想起了肩挑上百斤重担一步一步迈向顶峰的泰山挑夫。
酷暑严寒,春夏秋冬,朱彦夫笔耕不辍。
冬天寒风呼啸。冷风如一条条野狼出没在山沟里,弄不好你会被它咬一口。朱彦夫双腿之上捂着被子,但要用双臂抱笔写作就只能披着衣服,把双臂露出来。双臂冻得瑟瑟发抖,时常麻木,笔掉在地上也毫无知觉。写了半天抬臂一看,稿纸上没有字迹。钢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深夜,火炉熄了,寒气逼人,他就铺开棉被,半仰在床上写。两个残臂夹笔时间长了,伤口处摩擦过多就会滴血汁,疼痛难忍。朱彦夫将消炎药挤碎,敷在伤口处,用胶布一贴,再咬牙写下去。
在夏天,朱彦夫写不了个把小时,双臂上就沁出一层汗水,血水和汗水一起滴到稿纸上。他就改用嘴咬着笔,口水和汗水顺着笔杆一滴一滴落到稿纸上。稿纸上便出现了一块块水墨画般的图案,把写出的字涂得面目全非。只得再改用双臂抱笔写了,朱彦夫边用湿漉漉的毛巾擦汗,边抱着钢笔写下去。一个夏天下来,他已数不清包扎了多少次伤口。
从1987年到1991年,朱彦夫在山沟的石头屋里几乎是闭门不出,整整写了四五年书。1991年,县里考虑到朱彦夫的身体状况,把他全家安排到县城南麻镇。一座平房和一个小院,成了朱彦夫新的活动空间。东屋,是朱彦夫的卧室兼书房。一张大床占去整个房间的大部分地方,床边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放满了书籍和稿纸,对面,是那个跟随了朱彦夫几十年的木制书架。
窗户根下,朱彦夫栽上了南瓜、葫芦,写作《雪蚯》进入后半期时,家里人发现,他常常盯着那棵南瓜发愣。
朱彦夫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心脏病不时发作,视力下降,血压升高;本来,朱彦夫发明了用嘴、嘴臂并用、绑笔、双臂抱笔等多种书写方法每天能写几百字。现在,最多只能写100多字了。
一天,朱彦夫正用嘴咬着笔写到兴头上,他觉得那些方块字就是在尽情诉说着自己。只有在方块字中,他才那么挥洒自如。写到运动了,自己站在批判会上……
只听得“咯嘣”一声,原来因牙咬得太紧,黑色的钢笔杆咬碎了。他的心一慌,眼前一阵发晕,神经也难以承受。
家里人急急忙忙把朱彦夫往医院里送。朱彦夫病了,陈希荣和儿女们比自己病了还着急,还难受。还是在张家泉的时候,朱彦夫除了身上的旧伤,因过度操劳,又患上了肝病、胃病、心脏病、脑血管病,常和医生打交道。最近的医院也在10公里以外,朱彦夫又不让县里派车,他说:“咱家有特等残废这一个‘特’字就够了,绝不容许再有一个‘特’字——特殊公民出现。”接送他去医院的任务便落到了儿子朱向峰和几个女婿身上。
朱向峰16岁那年,用自行车带父亲去10公里以外的走马坪医院看病。山路坑坑洼洼,朱彦夫坐在自行车上又没有扶手,在一个下坡处,迎面来了一辆大货车,轰轰隆隆疾驶过来。向峰年龄小,骑自行车技术不过关,后边又带着自己的父亲,他心里一紧张,将自行车靠到路右边。
大货车卷起一片尘土开过去,向峰却把自行车骑到了山坡底下。到底是小孩子,还想向父亲炫耀一下“我骑车的技术高吧”,但问了几声也没有回音,回头一看,车后座上没有了父亲。
向峰头上冒出一阵冷汗,父亲是掉到山沟里了,还是……他连哭带叫地原路返回,发现父亲还在刚才躲大货车的地方,满身尘土,还擦破了一块皮。原来刚才躲车时,朱彦夫的拐杖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便摔下车来,假肢又没支撑得住。向峰又瘦又小,他吃力地把父亲抱到车后座上,擦着汗说:“爸,你是特等残废,看病跟县里要辆车也不算闹特殊,为什么不要车?”
朱彦夫说:“县里才有几部车,大事还忙不过来,咱就别再给添麻烦了。”从此,只要上医院,向峰就用自行车推着爸爸去。几十里山路,向峰弓着背,吃力地走着,汗水流进眼里也没法擦,咸咸的汗水刺得眼睛生疼,朱彦夫的心中闪过一丝丝愧疚。儿子这么小,可没办法啊。有时他也流泪,向峰一边擦汗一边说:“爸爸,儿子无能,等俺长大了,一定买辆大汽车拉你去医院。”
现在,住在县城了,住院就方便了一些,但疾病照旧折磨着朱彦夫。这次,心脏病突发,一家人都急得不知所措。
液输上了,药也服上了,没过三天,病情稍有好转,朱彦夫就急着要回家。陈希荣和向华坚决不同意,朱彦夫急得全身冒汗。
家人只好把他拉回来。他又开始写作。双腿架在被子上,向外流血水。回家不知是第几天的夜里,朱彦夫开始持续高烧,一连几天都昏昏沉沉。再度住院,一查,连医生都心疼了:“老朱双腿伤口感染了。感染对于一般病人来说都是个麻烦事,一个重残病人,再这样胡踢腾,非再截肢不可。”
老朋友王兆民来了。他一个星期要来看朱彦夫一次。
他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把脸吊得老长:“老伙计,你要保不住自己,还谈什么创作?你真没有了,谁还能写出你这些故事?黄牌也好,红牌也好,我警告你,立即停止写作。出了事别让旁人说我瞎鼓动你。”
朱彦夫心头一震。是啊,再截肢即使顺利,时间也耽搁不起了。
这天,吃过晚饭,陈希荣早早让朱彦夫上床休息。她拿来朱彦夫的小收音机,想让他听听音乐,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
正迷糊间,朱彦夫听到门“吱扭”一声响了,闪进一个人影来。他想看清是谁,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上好像压着千斤巨石。
“彦夫,彦夫,俺的好兄弟。”
谁在叫我?
朱彦夫听到一声清晰、逼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这么熟悉,沉静而有力。是刘指导员。“几十年不见了,小朱啊,连老战友都不认得了。”
泪水哗哗喷涌出来,无数话语在胸中鸣响着,碰撞着,挤向喉咙:“刘指导员,想不到今生还能见面,我还一直担心你牺牲了,我爬出战场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惦念着你。我还以为你牺牲了,我一想到你凄凉地躺在冰雪做成的孤坟里就心痛欲裂,想不到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咱们一块走过死亡,让我看看你胸口的伤可长好了?”
朱彦夫还是睁不开眼。
“刘指导员,你在哪里,在哪里啊?”朱彦夫的声音颤抖着。他伸出残臂,摸不着指导员。但他知道,指导员就在这间房子里,就在他身边盯着他看。
一缕青烟从地上冒起,刘指导员高大的身躯忽然出现了。他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像一座高山,又像悬挂在空中,他还穿着褴褛的薄军装,军帽已经烧焦,全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孔洞,周围的鲜血已经凝结……
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刘指导员仍背倚在交通壕的斜坡上,面向南天,右手仍紧紧捂着胸口,脸白得像一张蜡纸。在刘指导员身后,一些人影时隐时现。
只见刘指导员目光呆滞,他一字一顿地只重复着一句话:“一个连的消亡,在战争史上微不足道,若将此壮举写下来传给今人后代,那会比我们战死本身更有价值,如能办到,不枉此死……”
刘指导员的声音清晰,面孔却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指导员,你活着,你看到咱们今天的祖国了,看到五星红旗在咱们打下的土地上迎风招展了,你能和亲人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看电视打扑克了。不过,在我想象中,你这个年纪,头发该斑白了。咱们都老了。年轻人活得多么自由轻松,他们甚至闻不到一丝战争的气味了。”朱彦夫喃喃着。
刘指导员突然声色俱厉地吼起来:
“我正是来跟你讨这个债的!”
“……讨债?”
“在二五〇高地上,你答应过我,活着,就要把那场战争记录下来,传给子子孙孙,千秋万代,也好让我们在九泉之下安然长眠……”
“我……”朱彦失张开嘴,正要说下去,忽然刘指导员不见了。
还没见到他是怎么走的,可朱彦夫肚子里还有很多话要说:该问问指导员住在哪里,写完书也好聚在一起喝口酒,拉个话。
“指导员,等等我。”
他想向前走,却一脚踩空了。
朱彦夫从床上摔到了地下,也从梦境回到现实。一摸右眼,泪迹未干,再摸枕头,也湿了半边。刘指导员呢?朱彦夫用眼睛向周围搜寻着,他希望刚才那个梦是真的。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后,便长叹一声,心中一阵怅然,空落落得难以承受。
他爬到床上,推醒陈希荣,跟她要写字板和钢笔。陈希荣早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她说:“没听见医生怎么说你吗?不是我不让你写,歇两天再写吧。”
“不,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要是今天不好受就停笔,明天不好受又停笔,那什么时候能写完。我真病得爬不起来那更得赶快写。”
但不管朱彦夫怎么求情,陈希荣就是不给。朱彦夫一骨碌从床上摔到地下,两条残腿“扑通”一声跪在陈希荣面前:“求你开恩了,你只知道保护我的身体,却不知道我是受别人临终之托,不能违背诺言啊。”
陈希荣赤脚下床,跪下去扶朱彦夫:“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难道我就不盼着你早把书写成?我怕你猛一下子累倒了,坚持不到最后,谁能帮你?”
老两口流着泪说了半天,陈希荣便出去拿来写字板和钢笔。
“老陈啊,你看人家那些好胳膊好腿的,谁不是在拼命地干事?何况我这个没胳膊没腿、一步挪不了四指的‘肉轱辘’呢。我自己不鞭打自己,哪年哪月能写出书?”朱彦夫动情地说。他在给自己加油。
“五一”节刚过,济南市就火热难当,穿一件短袖T恤仍大汗淋漓,几位新华社记者来到山东省立第二医院,看望前来住院诊治的朱彦夫。到省立二院住院部8楼,走进一个写着“谢绝探视”病房,只见朱彦夫,正穿一件白背心坐在病床上和老伴陈希荣聊天。
他说,在山东省委韩喜凯副书记和省委宣传部董凤基部长关心下,他于十天前从沂源被接到济南治疗。一切费用均由山东省民政厅和山东省立二院承担。
窗户外的阳台上,一盆鲜花在风中摇曳。看得出,朱彦夫患了近半年的脑血栓,经省立二院治疗已明显好转:
他嘴角不再流口水,右半边身体除胳膊外也已基本康复。他说,山东省新任省委书记吴管正刚刚上任,就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他,这使他非常感激。记者把驻藏地站站长旺堆寄来的两盒“珍珠七十”转交给他,他详细询问了用法,又不安地说:“我真应该好好谢谢这位没见过面的好心人,我很穷,没什么东西给他。后天我的《极限人生》就要再版了,等我能写字,寄本书给他吧。”
天气火热,朱彦夫摘掉了墨镜。他脸上的棱角仍那么分明,充满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看到他那蜷曲在床上的残腿,人们会忽然想到两个残疾人兄弟跳的舞蹈——《鹰》。那两个残疾人都失去一条腿,在闪闪的红色灯光下,他们时而展翅翱翔,时而痛苦挣扎。雨骤风急,波涌浪高,他们像两只傲视一切的雄鹰,爆发出力与美的能量。
在卡拉OK大为流行的今天,朱彦夫出现了。
他以一种与众不同、自然酣畅、令人眼花缭乱的潇洒舞步出现在这个沉闷的世界上,让记者的眼睛为之一亮。尽管前面的路布满沼泽与泥泞,但他仍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点。
世界上最动人心魄的舞蹈是心灵的舞蹈。
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的舞蹈是语言的舞蹈。
失去四肢,比戴着镣铐更震天动地,朱彦夫仍忘情地舞蹈着。
在济南市山东省立二院的病房里,阳光如墨,把朱彦夫的往事涂成一幅幅山水画。他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只在此山中。当年,尽管他有那么丰富的亲身经历,却无法用故事和情节把它表达出来。
的确,当年的朱彦夫面临着写作技巧这最后的难关。自从重残后,他除了识字写字,还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几十本名著,读这些小说,一方面可以增强自己重新生活的信心和动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学习小说的构思方法、描写手法和语言表达。为完成刘指导员的遗嘱,
他从回村就开始写广播稿、通讯报道,运动时又写了十几万字的《异人梦》。但要想写一本长篇巨著,仍觉心中茫然。
在朱彦夫创作《雪蚯》之初,老朋友王兆民和他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
朱彦夫说:“王老兄,我决心把过去的事写出来。达不到出版水平就作村史,作不了村史就当家史,实在不行,就算我的嘱托吧。我相信一条,只要是金子,搁在这儿一万年也要被人发现。但我想不清楚写什么体裁,是小说、电影剧本,还是长篇报告文学?”
“搞宏观大场面的,你搞不过人家。你最好从你自己的经历和视角写。你本身就是个传奇。先仔细看看别人写过的东西,但别陷进去。”
对老朋友,王兆民直言相告。
朱彦夫拍拍脑门说:“这里面有弹片,脑动脉硬化也捣乱。我是干着急,脑子里像被洗衣粉洗过,一片空白。”
“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得学会联想。”
“不用想,晚上一合眼,脑子里的人和场景就乱哄哄的,像一团缠在一块儿的乱麻,理也理不清楚。”
你先把你一生分成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每个时期梳出一条主线来。这样,大架子搭起来了,再把其他故事串上去……”
“我想了,这本书我要坚持到最后,不能让别人替我写一个字。老王啊,你一定帮我多出出主意。”
朱彦夫说,那时他是赶鸭子上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