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l0月底,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响了抗美援朝的第一次战役之后,朱彦夫所在的部队奉命于11月中旬开进了朝鲜,并直奔东线作战地区,担负起了第二次战役的东线作战任务。
此时的美国侵朝“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狂傲地叫嚣要在“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他命令美军第十军团迂回到东线志愿军部队的侧后,企图切断志愿军的后路。为了粉碎敌人的阴谋,东线作战部队迅速集结到长津湖地区,对敌人实施了反突击战。到11月底,东线志愿军就实施了对东线敌人的分割包围,打得敌人仓皇失措,纷纷寻路南逃。遭到打击的“联合国军”一时间搞不清志愿军到底处在什么位置,为了扫清南逃的路途障碍,便利用他们强大的空军优势,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冲乱撞,对稍有可疑的地方展开狂轰滥炸。
朱彦夫所在的二连过了鸭绿江后,所看到的是无家可归的朝鲜百姓四散奔逃,沿途抛下的尸体随处可见,一片片焦土、一片片火海,到处是炸毁的村庄。所到之处,浓烟滚滚,惨不忍睹,激起了志愿军战士对侵略者的强烈愤恨。
班长王金山是个文化人,他看到这种血泪和仇恨点燃了战士心中复仇的怒火,就经常利用行军和战斗的间隙向战友们宣讲革命的道理,还把所看到的编成打油诗、顺口溜,作为战士们在劳累中的精神慰藉。
王金山是江苏人,长得白净,像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像个猛虎,一点也不含糊。朱彦夫对这个能文能武的班长羡慕得要命,这位班长一有心灵感触,掏出钢笔就能写出诗句来表达,显得得心应手。
不像他写几句话就要查字典、翻书本,在部队文化速成班学到的字太不够用了,等战争结束以后一定还要好好学习,力争达到班长的水平。班长赞许地摇着头说:“应该树立远大的志向,光会写几句顺口溜算什么本事。”
现在这个连队几乎一大半战友之间相互都不认识。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虽然部队在作战中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但连队的损失也不小。
原一连连长阵亡,一连指导员高新波带着仅剩的三十来名战士继续拼杀,二连连长刘步荣牺牲了最好的搭档指导员,率领仅剩的四十来位战友追赶逃敌,两个连队在一片大树林里不期而遇,共同歼灭了残敌。
于是,团首长决定将二个连队合并,由刘步荣担任连长,高新波担任指导员。班长王金山就是新合成班一班班长,他一来,就成了朱彦夫的直接领导,朱彦夫才被这个新班长的才气迷住了。全班战士中,除了老战友湖海清外,都是老一连过来的,因为班长善于做思想工作、善于彼此沟通理解,不到半天工夫,大家都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和籍贯。
一个叫黄大牛的小伙子高兴地抱起朱彦夫,全连就他们两人是老乡。朱彦夫是沂蒙山蒙阴县张家庄的,黄大牛是沂蒙山蒙阴县县城的。虽然二人住家间隔了四十来里地,谁也不认识谁,但那种老乡相见的感觉就好像是多年没有见面的亲兄弟,他们为这异国他乡的同班相聚而感到无比兴奋、无比亲切。
“在俺们县城俺也认识一个姓朱的,说不准还是你们一家的。”在行军的路上,黄大牛扛着一挺机枪紧紧地跟在朱彦夫的身后,“你爹叫朱庆祥,那人叫朱庆山,和你爹同辈,应该是一家吧?”
朱彦夫惊喜地回过头说:“他是我大伯,你什么时候见的他?我最少有八九年没有见着他了。”
黄大牛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道:“是你的亲大伯?可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1947年秋天的时候吧,听说你大伯没有钱花,去偷剪国民党部队的电话线拿去换钱,被国民党一个营长抓住了,就把你大伯绑到军营里的木桩子上,让士兵用枪上的刺刀一刀一刀活活捅死了,还把头用刀砍下来挂在军营外的大柿字树上……”
“狗日的国民党!”朱彦夫咬牙切齿地骂道。
“其实,俺说句你兄弟不爱听的话,你大伯也不是什么好人……”
朱彦夫的脸拉了下来:“怎么不是好人?”
黄大牛见朱彦夫的脸色难看,摇摇头说:“算啦,别说啦,反正俺也是听别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是不说了,免得伤兄弟和气,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朱彦夫稳了稳神情,大度地说:“事情过去好多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俺听人说你大伯是个人贩子,只要有人出钱,谁家的孩子他都敢偷去换钱,人家都说他的死是他的报应。”
朱彦夫心里一惊,他记得小时候爹爹也说过大伯不是好人的话,难道说弟弟朱彦坤也是被狠心地大伯偷去卖钱使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弟弟朱彦坤就有下落了。朱彦夫为这个无意间得来的消息激动不已:“那,你听说过他卖过一个姓朱的小孩子吗?”
“他贩卖过好几个孩子,有没有姓朱的俺不知道。反正都是你大伯死后听人说起的,那姓朱的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是我的弟弟,还是在我九岁那年不见的,我娘就是那年为弟弟急疯的。”
黄大牛努力地想了半天,才认真地说:“当时是有人说你大伯卖给刘家一个孩子,是不是姓朱俺说不清。你大伯死那年那孩子好像有七八岁了,就是我家隔壁刘财主家,不过,新中国成立那年刘财主被解放军打倒了,那个孩子好像又被别人引走了。因为贩卖的孩子一般来说都不会让人家知道姓甚名谁,说不准就是你的弟弟!”
朱彦夫高兴起来:“好哇,看来我弟弟有下落了!你知道是谁又引走了那个孩子?”
“这个俺不清楚,就在那几天,我就报名参军了。这样,等打败了美国鬼子,俺一定帮你把你的弟弟找到。”
朱彦夫还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轰鸣由远及近,美军的飞机来了。
连长刚大喊一声“卧倒”,就见飞机“嗡”的一声飞到了头顶的上空。飞机贴着树林缓缓往前飞,由于部队行走在树林里,加上战士们头戴伪装,飞机只是沿着上空毫无目的地搜寻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树林里的志愿军连队,所以照直飞了过去。为了尽量降低来自空中的打击,连队在白天一般都是选择较为隐蔽的树林行军。看着飞机从头顶掠过,有惊无险的战士们爬起来冲着敌机大声叫骂。
战士们谁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好几个战友就是在行军中被这些可恶的飞机投弹夺走了生命。这些美国强盗就是凭着他们的飞机大炮来欺侮弱小的国家,就是仗着他们的现代化武器装备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现在的志愿军虽然没有与他们抗衡的空中优势,但是所采取的分割围歼战术也没有让他们占到半点便宜,还把他们打得一直向南逃窜。
前面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炸声,接着前方的空中就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
刘步荣知道,他们连队是团部的先遣部队,前面不可能有志愿军其他部队,从敌机投放的炸弹数量判断,一定又是敌机没有找到目标,往无辜的朝鲜家庭投放炸弹。救人如救火,刘步荣命令部队跑步前进,赶赴浓烟腾起的地方。
一个小山坳里,两户人家的房屋被火光和浓烟包裹着,连地上的石块也被烧得“噼啪”作响,让战士们无法靠近。
战士们一看就明白,美军飞机投下的是燃烧弹,这种燃烧弹火势凶猛,如果房内有人的话,在这样的火海里恐怕也早已烧成火炭,绝无生还的可能。等火舌吐尽了最后的红信,战士们才冒着滚烫的烟雾,从焦土里找到了七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战士们取出腰间挖战壕的铁铲,含着悲愤掩埋了尸体。
一班长王金山坐在拢起的坟茔旁,悲愤地掏出钢笔在纸烟盒上随手写了几句话,向身边的战士念道:“美帝飞机逞凶狂,无辜百姓遭祸殃。可恨联合侵略军,灭绝人性丧天良。旧恨未报添新仇,怒火烧肝满胸膛。中朝人民肩并肩,浴血奋战打豺狼。”
“一班长说得好,中朝人民肩并肩,浴血奋战打豺狼。”指导员带头举起了愤怒的拳头。
12月初的朝鲜东北部山区。
皑皑白雪厚厚地铺满了崇山峻岭。在赴战岭山脉与狼林山脉之间,有一片巨大的湖面,每天清晨,团团白雾揉进飘扬的雪花中,从湖面升腾而起,狼林山脉的座座峻岭蜿蜒在它的东西两侧,像一条巨大的通道,把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寒流一股脑儿地迎了进来,并重重地泻在了这一片苍茫的天地间,这个地区就是长津湖地区,其间的这片湖就是有名的长津湖。
飞禽隐踪,走兽绝迹。只有片片雪花还在不分昼夜地飘落着。
就在长津湖以南的绵绵群山中,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丘——二五〇高地。在层层叠叠的大山环抱下,它显得那么渺小而不起眼。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它还不到200米高的山体。山虽然不高,但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高地以北,两山间夹着一条简易公路,从山谷中蜿蜒而来,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巨大蚯蚓,从西北方向爬到高地后,在西侧山头折一个弯,顺山坡调头向东南方向延伸下去,重又陷进了茫茫苍苍的高山雪原中。这条公路是敌人北上南下的一条重要通道,由于二五〇高地像一道陡起的闸门一样,就卡在这条通道的咽喉位置上,所以这里也就成了敌人重点守卫的地区。
大雪弥漫,这条公路也是这茫茫雪原志愿军东线作战部队唯一的一条物资保障供给线。为了保障作战部队粮食供应,为了切断敌人南逃的通道,将敌人彻底围歼在长津湖地区,必须抢占这道闸门,占领这座高地,完成关门打狗的战略部署,确保部队急需物资供应的道路畅通。
前方围歼部队报告:美军海军陆战队一师的两个主力营突破了我志愿军的包围,正沿着这条公路向南逃窜。由于歼灭战异常激烈,还将持续多日,我志愿军腾不出兵力追击逃敌,希望作战指挥部令其他兄弟部队予以堵截。东线作战部首长知道,这个陆战一师,几个月前在仁川登陆时,还是那样地凶残暴戾、不可一世,而今天,在我志愿军的连续围歼下,却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当初狂傲的气焰都化成了今天丧家之犬。
为了彻底歼灭这股残敌,就必须赶在逃军还未到达之前拿下二五〇高地,关闭这道闸门。可是,眼下距二五〇高地最近的部队还间隔着两百余华里的山路,在这大雪封山的恶劣环境里,翻越两百余里的陡峭雪路,其艰难程度不难想象。现在逃军距二五〇高地虽然还有近三百余华里,但逃军是装备有现代化的坦克和汽车,虽然在雪地里逃窜的速度不会太快,但比起翻越陡峭的雪山来说还是要容易得多。
绝不能给这只丧家之犬南逃留下任何成功的机会,于是,作战总部向距二五〇高地最近的先遣团下达了抢占二五〇高地的命令,要求他们发扬当年红军抢夺泸定桥的精神,排除一切困难,翻越雪山,赶在逃敌到来之前消灭二五〇高地的守敌,并彻底歼灭南逃之敌。
正在赴战岭一带与李承晚某部浴血奋战的先遣团团长,在接到命令后迅速命令刘步荣连队翻越雪山,并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固守二五〇高地之敌,为主力部队的到来扫清障碍。
距先遣团大约七十余里的一个山坳里,刘步荣接到了电台里传来的团部命令。刘步荣打开怀表一看,是早上八点。
雪花鹅毛般地飞舞,几乎把天地连在了一起。看着外面没膝深的积雪,这个打过无数次阻击战、每逢接到艰巨的阻击任务都兴高采烈的硬汉子,这次却皱起了眉头:部队的现状太令人担忧了。
这几天连续作战,战士们都疲惫不堪,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整。现在全连战士挤在一个被朝鲜老乡丢弃的破土房里,正香甜地睡在火堆的四周。
他不忍心叫醒起他们,这是连日来战士们找到的一个最好的能遮风挡雪的营地,因为是暴雪天气,不用太担心敌机的轰炸和敌军的骚扰,他们可以放心地盖着棉被、烤着火睡上一个好觉。也由于连降大雪,这里的气温已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好多战士身穿的棉衣已在最近的战斗中被火烧、被刺挂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抵挡这种能冻破石头的寒冷。
更为重要的是,战士们随身携带的炒面基本上已经吃完,由于大雪原因,后方的物资无法送到,寒冷和饥饿成了眼前最大的敌人。昨天晚上他与指导员坐在火堆旁商量了半夜,怎么解决眼前战士渡寒冻饿肚子的实际问题,还没有找到解决如何渡过困难的办法,又忽然接到了这个命令,叫他这个当连长的如何能舒展眉头?
刘步荣轻轻地打开地图,找到了二五〇高地的位置。凭他对地图上位置的估计,这里距二五〇高地最少也在一百五十里以上,中间要翻越狼林山大大小小十几个险峰峭岭,才能到达那条贯穿南北的公路。在这冰天雪地里,如果战士们饿着肚子行军,就算是到了那里,又如何能攻克高地的守敌?刘步荣合上地图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惊醒了指导员:“老刘,你一夜没睡?”
刘步荣摇摇头,轻声说:“我们出去谈好吗?”
二人轻轻来到了屋外,刘步荣向指导员讲明了唉声叹气的原因。军令如山,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执行,这是不容争议的。
寒冷和饥饿在英勇的志愿军战士面前,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一连串的胜利鼓舞着每一位战友。艰难的岁月和历次的战斗,早就铸就了每个人钢铁般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念。
这些可爱又可敬的战友,虽然每个人的经历不尽相同,但从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这样一群连死都不怕的热血男儿,还有什么困难能吓倒他们?两位指战员都深深地理解他们的战士,可是如何解决这次长途跋涉的粮食问题,指导员也陷于深思、锁紧眉头。
于是他们召开了第一次行动前的班长以上的干部会议,群策群力,大家表示会克服一切困难坚决完成这次抢占高地的艰巨任务:集中所有的粮食先让战士们增加抗寒的体能,丢掉除了武器弹药以外的所有物品,减少行军途中的体力负担。
全连官兵把所有的粮袋都倒在了一起,炊事员看着直摇头:“一顿是吃不了,可路途中还吃什么呢?翻越一百多里的雪山可不比往日一百多里的山路,需要几倍的气力啊!”
“只要能打美国佬,保管罐头吃个饱。”一排的战士刘方锡撮着嘴说。刘方锡前几天在一个美国鬼子的腰带里收获了几听牛肉罐头,他放在火上烤化了冻冰,用刺刀割开罐头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倒,一不小心让,锋利的罐头铁皮割破了嘴唇,加上这两天冻的,嘴唇长起了冻疮,说话很不方便,说话时就必须把嘴撮着,非常费力。
“还吃罐头,再吃你小子的脸上恐怕又要多长几张嘴了,到时候几张嘴同时吃起来,就得把美国的罐头厂搬到你后面生产了。”三排长杜卢民笑着说。
“这个杜鲁门,好好的当你的总统不舒服,偏要无事找事地叫那个麦什么瑟的跑到朝鲜来耍二球,不是你我们刘方锡也不会贪嘴求洋,弄得他行军路上哼情歌。”朱彦夫拿杜卢民开涮。杜卢民是山东日照人,也是朱彦夫同省的老乡,因为他的名字与美国总统杜鲁门谐音,战士们都拿他这个排长开玩笑。
开玩笑是杜卢民的强项,无论哪个战士与他说笑,他从来不恼。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要知道你们中国人民志愿军这么难对付,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来打,我也不敢了。小朱先生,还是麻烦你给你们彭司令传个话,我后悔了,请你们的毛主席高抬贵手,放我们那些撒野的孩子回老家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战士们轰的一声笑起来。
困难,就这么一件一件摆在这些战士们的面前。所有的战士都明白他们即将踏上的征途有多么凶险,多么艰难,可他们还是这样乐观。这些战士确实个个都是好样的,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竟没有一个人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大家都靠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支撑着自己,都以一种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藐视敌人。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在如此的艰难地条件下,他们就是靠这高昂的斗志、这必胜的信念、这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这面对死亡含笑赴义的壮举来面对。连长和指导员心里却是沉沉的:在到达目的地后,我们的这群可爱的战士将要忍受着饥饿和劳累与守敌展开一场殊死的战斗,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结果,他们丝毫乐观不起来。
“报告连长,你看——”炊事员手提着破锅,“这,这饭还怎么做啊?”
连长和战士们一看,原来炊事员手里的锅被冻炸了。
一班长王金山说:“今天你被解放了,反正什么盆呀铲呀也不要了,干脆,把那些东西都用来做厨具,烙个饼热个汤烧个水的很方便,大家说好不好?”
王金山的提议得到了全体战士的同意,于是,战士们把他们用来挖战壕、修工事的铁铲、放在雪地里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到火上炕热,把雪化成水和着炒面,各自做起了、喜欢的饭食。为了保证路上有一口垫肚子的干粮,他们都用雪水烧起了稀糊糊,把省下来的唯一一把炒面烙了一小张烙饼,要用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为此,王金山还编了一小段顺口溜:
丢了锅、摔了碗,
冒着风雪往前赶。
鬼子的车轮飞,
我们的铁脚板,
惊得老天爷,
瞪大两只眼:
试看天下谁能敌,
敢叫鬼神吓破胆。
连长从怀里掏出表,刚好是上午十点。他用电台向团长作了行军的报告,然后就向战士们发出了向二五〇高地进军的命令。战士们冒着鹅毛大雪,丢掉除了棉被以外的所有的生活用品,告别了温暖的土房,告别了燃烧的火堆,顶着刺骨的寒冷,伴着王金山豪壮的诗句,迈着没膝的积雪走向横挡在前面的一座座大山……
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尽管天寒地冻,战士们还是冒着浑身的热汗攀上了人迹罕至的山崖,站在这一览群山小的顶峰上,一种征服自然的胜利鼓舞着战士们的热情。
纷飞的大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没有风,除了战士们叽叽喳喳的惊叹和对奇峰雪野的赞叹之外,就是积雪偶尔压断树枝的“咔喳”声响。
连长刘步荣手拿望远镜,终于看到了遥远的前方有一截若隐若显的白带,蜿蜒在山峰交汇的谷底,是那么遥远,毫无疑问,那条白带就是那条贯通南北的公路了。要想尽快地到达那里,唯一的捷径就是跨过眼前这条深深的峡谷,再翻过对面的一个小山坳,过去还有多远无法估计,但对面那座山坳好像有一条羊肠小道。刘步荣心里一喜,只要有路,行军的速度就不会太令人担心。翻越这座山峰,战士们几乎是从与原始森林钻上来的,一个个累得大气直喘,没有丝毫的寒冷感觉。下山不费多大气力,必须趁着身体的热能赶快行军,一旦热汗在寒气中冷却下来,那穿在身上的棉衣就会在这刺骨的寒气中变成冰渣。
“同志们,千万不要解开衣扣,要尽量保护住身子里的热气,现在马上就要下山了,请同志们要保持高度的警觉,注意踩好脚下的每一步,紧跟前面的战友,山路很滑,一脚踩空后果就不堪设想。”连长指着脚下的山坡说,“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跨过这条峡谷,翻过对面的那座小山坳,力争走上那里的一条小道。只要上了那条小路,估计距离我们的目的地最多也就七八十里地了。希望大家继续发扬不怕疲劳、团结友爱的精神。现在我命令一排长郑福庭和朱彦夫在前面探路,准备出发!
虽然这个连队是二连合一,但连长很快就摸清了每个战士的特性。朱彦夫从小爱雪,对雪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所以对雪路的认识算是个行家,一排长郑福庭是大兴安岭人,从小就随父亲在雪山狩猎,与雪山打交道。这二人作为探路向导也算是连队里的最佳人选。连队在两位“雪地专家”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开始下山了。
被授予特殊使命的朱彦夫一点也感觉不到疲劳,攀山的路上他与老乡黄大牛一路说谈,有战争胜利回国后寻找弟弟朱彦坤的设想,有倾诉对家乡的思念,还有朱彦夫对姜小燕与他分手的惆怅心情。朱彦夫虽然无悔自己的选择,但对姜小燕的那份感情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牵挂。“那个姜小燕喜欢的是你的军装,绝对不是你的军情,她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战士的同路人,想念这样的人不值得”,黄大牛一语为朱彦夫的那份情感做了总结。在与这个老乡的交谈和接触中,朱彦夫觉得黄大牛是个性格直爽、爱憎分明的人。不过,黄大牛大大咧咧的,也是个冒失鬼,一路上只顾说话,总是把脑袋撞上树干。现在黄大牛不在身边,他还真担心他那冒冒失失的性格,因此,每逢脚下有点危险的地段,他就会向身后的战士交代一声“小心,这里危险!”他身后的战士就把“小心,这里危险”一个个传下去,他希望他的提醒能使这个大大咧咧的战友倍加小心。
越往下山越陡峭,两山之间也越来越挤,部队已下到一个大峡谷里。对面的山与这里间隔不到三十米,两岩相对,就像立着的两堵巨大的石墙,这是造物主鬼斧神工的杰作。下山底还有多远,这里看不到底。可再往下没有路了,朱彦夫正和一排长在存不住积雪的悬崖峭壁上寻找下脚的地方,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绝望的尖叫,这声尖叫像一道闪电一滑而过,消失在谷底,紧接着就是回荡在山谷间撕心裂肺的呼喊。朱彦夫和前面的战士听不清呼叫的内容,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声音却令人毛骨悚然、冷汗直冒——后面有人出事了!
“不得了,机枪手黄大牛掉到山下去了!”
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紧贴着峭壁,只能勉强转动身子,消息是从后面传过来的:掉下去了两个战士,一个是黄大牛,另一个是紧跟在黄大牛身后的战士,那位战士是见黄大牛失足后用手去拉而被带下去的。
两位战士跌落山谷的不幸像一个恐怖的魔影,笼罩在战士们的心头。眼前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刀切斧劈般的岩壁上,除了几棵从岩缝中斜生出来的灌木顶着白色的积雪外,就是黑光黑光的石壁和一道道不规则的留着白雪的野草显现的细线,这道本来很美的雪色景观此时在战士们的心中,却像是大张着的随时都能吞噬战士生命的血盆大口,是那么狰狞,那么让人不寒而栗。
朱彦夫心里明白,这个几小时前还与他共话未来的老乡从此与他生死两别了。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他们连看一眼战友的遗体也做不到。朱彦夫和所有的战友们一起,只能是取下军帽,向殉难的战友默哀致意!
牺牲的战友永远留在了这里,活着的战士还得继续前进。
朱彦夫和一排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距他们斜上方大约十来米的一个铺满积雪的草坪。草坪上下都是峭壁悬崖,那是一个天然的平台。上方的石岩像一个伸出的巨型帽檐,遮挡着草坪的风霜雪雨,平台一半是积雪,一半是没有雪色覆盖的土地;下方是光滑得存不住积雪的直通谷底的岩石。一道雪线弯弯曲曲地连着草坪,朱彦夫用手推开积雪,露出了一道岩缝,缝不大,但能容纳一只脚插进去,如果紧贴着岩壁,再沿着这道缝隙一步一步往前挪,应该是能达到草坪的。但是,草坪那一边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
朱彦夫擦干眼里的泪水:“一排长,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先过去看看,如果有路你再过去。”
“爬这样的路我比你有经验,小时候我经常跟我爹一起攀岩掏燕窝,还是我过去。”郑福庭心里明白,在如此低温的雪山上,很多石头早已冻酥,万一哪脚踩在酥石上,就会像黄大牛一样坠下深谷。
“我比你有力气,除掉这一路的雪你不如我,还是我过去合适。”
“我是排长,你得听我的。”
“我是党员,你不能不听我的。”
“废话,我也是党员!退回来,让我过去。这是命令!”
“别争啦,你让我怎么退,还是我在前面过,你在后面过吧。”
这是一句实在话,他们两人根本无法调换位置,郑福庭有些后悔不该让朱彦夫抢在了前面,只好说:“心里别慌,一步步踩稳。”
朱彦夫暗自庆幸走在了前面,他向前挪动脚步,弯腰扒雪,嘴里说:“排长,你离我远点,万一我失了手,千万别拉我……”
“闭上你的乌鸦嘴,谁要你说这些不吉利的狗屁话。”
朱彦夫此时心里特别激动,虽然排长嘴里说的是粗话,但内含的那份战友之情是何等地纯洁,又是何等地无私啊。
二人一前一后没有费多大工夫就攀上了草坪。这个草坪还真大,足足能容纳上百人!草坪的另一侧居然还有一条比这条石缝还要平坦得多的小路!二人为这一条充满希望的生之路高兴得几乎在草坪上跳了起来。
“喂,过来吧,前面有路了,告诉后面的同志,别害怕,把背向外,小心身上的武器碰着岩壁就行了!”郑福庭喊道。
“慢!”朱彦夫大声制止,“站在那里不要动,等我过来再说。”
“你还过去干什么?能背他们过来呀?”郑福庭不知道朱彦夫是什么意思。
朱彦夫解释说:“排长,战士们是能过来,可那些带着的机枪怎么办?还有那些弹药怎么办?扛着机枪背着弹药能过来吗?”
“是呀,这是个问题。”郑福庭急得直抓脑袋,“你过去又能怎样?”
“我得去告诉他们,把背包解下来,让他们把东西抱在怀里,背靠山,面向外,然后移到这段路上,把武器一样一样传过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听朱彦夫一讲,郑福庭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好主意,真有你的!”
按照朱彦夫的方法,没用多长时间,全连队都顺利地聚集到了草坪上。战士们在这里做了短暂的休息,又开始继续前进,可是没有走几步,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来了:这条路是通往山顶的路。这可怎么办?退回去吗?这是从山上下来唯一的一条路啊,难道说这草坪两边的路都是从山上下来的?连长把地图摊在地上看了半天,地图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小地方,再有两个小时天就要黑下来,如果等天一黑,那可就真正麻烦了。因为没有找到向导,行军路线完全是凭着地图和指南针选择的,如果再返回到山顶上,这一来一去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什么时候能赶到二五〇高地?看着对面近在眼前的山岩战士们恨不得从这里飞过去,一个个急得团团转。
指导员高新波叉着腰说:“就这么远的地方,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一听这话的朱彦夫眼前一亮,说:“指导员,我们可以架桥呀!”
“架桥?”很多双眼睛“唰”地全转了过来。
朱彦夫说:“成不成不敢说,可以试一下。把所有的绑带都接起来……”
连长还未等朱彦夫说完,就明白了朱彦夫说的意思,高兴地一拍脑袋:“好哇,这主意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朱彦夫善于动脑筋,在解放战争时期,他一直担任攻坚任务,由于他的点子妙,在好几场阻击战中扭转了战斗局面,减少了战士的伤亡。根据朱彦夫的提议,战士们解下腿上的绑带,把几根绑带合成一股,接成了一根长绳。大家担心峡谷太深,怕绳子长度不够,干脆把所有的被子的背带也全部收拢以作备用。
见一切准备停当,朱彦夫抢着把绳头往腰之上一缠,打了个结,说:“你们先放我下去看看情况,如果还够不着谷底,你们再把我拉上来。”
这条绳子足有七八十米长,草坪上的战士还没有将绳子放完,就听到下面传来朱彦夫的叫声:“到了!把背包带丢下来!”
连长和战士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个看不到谷底的峭壁就这么点高?
“朱彦夫,把绳子解开松掉,我也下来看看。”
一排长郑福庭有些不放心,就让战士也把他放了下来。原来这里还没有到谷底,只是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堆满了厚厚积雪的小台子。
朱彦夫指着对面峭壁说:“一排长,你看那棵冬青疙瘩树,离我们最多也只是丈把来远,如果我们能到那上面,再往上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这索桥不就成功了?”
郑福庭抓起背包带挽了个疙瘩,手一扬,那疙瘩像长了眼睛似的飞过去,竟绕在了对面的冬青树蔸上,这一头还牢牢地抓在郑福庭手里。这是郑福庭的一手绝活,朱彦夫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郑福庭便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身子只一晃荡,就飞到了对面的树疙瘩旁,只有腰之上拴着的粗绳在晃晃悠悠地摆来摆去。
“过来吧,接着!”
郑福庭冲着朱彦夫手一扬,被带绳带着一股风又飞到朱彦夫的手上。朱彦夫把被带在腰之上系好,也学着郑福庭的样子抓住绳子往前一跃,就是上不了郑福庭那里,如果不是他用脚一蹬,说不准就一头撞在了对面的石岩上了。他的身子悬空打起了旋,是上面的郑福庭硬生生地把他提了上去。
“一排长,你会轻功呀!”朱彦夫虚惊过后只有佩服的份了。
“什么轻功?不过是习惯而已。”郑福庭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与朱彦夫一起爬到高处,终于选择一个坡度较缓的地方固定了绳索。
一条独揽软绳桥连通了峡谷。过桥的战士两脚盘住绳索,背朝峡谷面朝天,抓住绳子的双手交替前进。就这样,一个战士接一个战士像荡秋千一样,在雪映的模糊夜色里全部安全地渡过了峡谷天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