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省兴州的这个季节,雨特别多,刚停了半天,人们都还来不及舒一口气,雨又稀稀落落的下起来。
胡新泉坐在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旁边的一个早餐铺子里,面前摆着一碗胡辣汤和半个油饼,坐在他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的大门,按照以往的情况,现在正是上工的时间,会有从各处走来的工人,穿着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灰色工服,汇聚成一条灰色的人流,涌进厂里去。
但现在,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的大门处却很冷清,随着雨势慢慢变大,水蒙蒙的,到得后来完全看不清了。
他起身正准备走的时候,两个男人挤进了铺子,他们没有穿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的工服,但是听他们说话时候的大嗓门,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是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生产线上的一线工人。
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生产线的噪音比较大,一线工人们交流基本靠吼,时间久了,就算不在生产线上,这些人哪怕是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比一般人大声说话要响亮。
“哎,老陈,听说了吗,厂子破产清算后,王厂长会回购。”一个年轻的工人拿着油饼咬了一口,胡辣汤都还没喝,就有些兴奋的说。
另外一个年老的工人小心的咬了一口饼,端起胡辣汤的碗,一边吹一边转碗,吸溜吸溜的沿着碗边喝了一圈后,才回应着说:“我说小张,你还真是个愣头青,屁都不懂。这事值得高兴?王世才真不是个东西,他肯定回购啊,把厂子搞成这样,那个畜生还不就是为了回购!”
年轻的工人很不明白:“老陈,你这话就是乱讲了,王厂长可都是为了我们好,我可是听说了,破产清算后,王厂长一回购,就会把这大半年的工资都补发了,还按照工龄岗位给发安置金,最少的都有一千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哎,年轻人你懂什么!六个月的工资加一笔安置金,就砸了一辈子的饭碗,就你这种生瓜蛋子还觉得是好事!”老工人连连摇头叹气。
年轻的工人端起碗喝了一口胡辣汤,“哎呀!”一声,他还没有老工人那么娴熟的喝胡辣汤技巧,当即就被烫得连连呼气不止,有些生气的把碗重重放到桌上,语调轻飘的说:“什么一辈子的饭碗,现在都六个月停产了,我看这样挺好的,什么回购之类的,我不懂,也不想去搞明白,只要人能给我发钱,就是好事。”
老工人又转着碗喝了一口胡辣汤,愤然的说:“这种烫嘴钱,拿了怕是嘴巴都要被烧起泡的。王世才这个狗东西,把公家的厂子弄烂后回购成自己的厂子,这和旧社会的资本家还有什么区别?这要是放原来,肯定得吃枪子!”
“谁说我要吃枪子?”铺子外面响起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
接着就见一个穿着深棕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走进了铺子,他没有直接找座,而是就站在门边的位置收伞,那两个议论的工人神情各不相同:年轻的一脸幸灾乐祸,一双眼看着来人,流露出些许的崇拜神情;年老的脸色则变得发白,有些手足无措。
中年人把伞靠在门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目光在铺子扫了一圈,这人没有深究他进门时候问的话,看到胡新泉后,目光就定住了。
“老李,一碗胡辣汤,一张油饼,再把这两个鸡蛋煮一下。”他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早餐铺老板,然后直接走到胡新泉的对面坐下。
这让铺子里本来议论的两个工人都松了一口气,年老的工人仓促端起胡辣汤喝起来,不像一开始那样娴熟的转碗,手都有些哆嗦,被烫得不断抽冷气。
“胡技术员。”中年人打了个招呼。
胡新泉客气的回了个招呼:“王厂长。”
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效益不好后,频繁的换厂长,但都没有带来什么改善;每一任厂长来的时候,都信誓旦旦的要振兴厂子,最后都偃旗息鼓的离开;王世才是近些年调来的厂长中干时间最长的,已经五年多了,他到任后,没有说振兴的话,甚至在年前的工作汇报中,还给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找到了衰落的原因:
从前是计划经济时代,有西北某个重大军事项目的硬性需求,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是带着任务进行生产,进原料的“需”和出设备“供”,都是可以准确计算出来的;而现在,电力机械制造业方向已经出现了变化,进原料的“需”不再是拿着单子抓药,出设备的“供”也不再是确定病人开药;需和供都不可预估,都有了不确定性,这种变化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是市场化后肯定会出现的。
以现在的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情况,不存在变好的可能,只有淘汰一条路,破产清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发展的问题,不能否认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在以往创造出的巨大价值,也不能回避当前事实性的深刻问题: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现在就是政府的一个棘手大包袱。
既然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再往后是死路,就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已经确定问题,就要立即着手解决,并且越快越好,不然工人们拖不起,厂子也拖不起。
如果把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看成是一个人,那么他经历了成长,曾经有过辉煌,现在,该是他体面落幕的时候了。
之后王世才详细的列出了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的运营数据,和陕省改革开放十年来电力机械制造行业的整体状况,每一项,都印证了他前面总结的原因。
这样唱衰是不常见的,在王世才说完后,进行了休会,之后复会上,主管部门的领导也赞同他的说法,不甘心又不得不用悲伤的语调给出了论断结果:要动员起兴州市所有能够动员的媒体,着重宣传这些年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为兴州市发展做出的突出贡献,这个企业曾经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是值得肯定,值得后面的企业学习的。事已至此,各部门都要全力做好破产清算工作,要对工人们有一个最好的交代,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所有人都认定了,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只有破产清算这一种处理方式,也都接受了王世才给出的原因,时代发展造成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逆转,这是趋势,只能认命。
就和电灯是肯定要替代蜡烛,汽车肯定要取代马车一样。
王世才坐在胡新泉对面,打过招呼后就再没说话;胡新泉端着胡辣汤,吸溜吸溜的喝着,心里则回想着和王厂长相关的话,相关的事。
那两个工人仓促的吃完后,就离开了,年轻的工人本来还想过来和厂长打过招呼,却被那个年老的一把拽着直接拉走了。
后面又来了些想吃早餐的工人,掀开帘子看到王世才在里面,都离开了,一个都没进来。
胡辣汤和油饼,还有煮好的鸡蛋是一起上的,王世才取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在桌边敲了一下,然后就用手心压着破壳的蛋在桌子上“刺啦刺啦”的滚起来。
“胡技术员,你也吃一个。”王世才朝胡新泉努努嘴,胡新泉也不客气,取了一个,也和王世才一样在桌边敲破了用手心按着在桌面上滚。
对于吃煮鸡蛋,胡新泉是有一定认识的:煮鸡蛋的吃饭主要在于剥壳,要是直接就那么剥壳,则失去了吃煮鸡蛋的灵魂,滋味会差大半;吃煮鸡蛋,剥壳的方式就是现在这样,敲开一个口子,然后手心按住,在桌面上滚动,刚煮好过了凉水的煮鸡蛋,就在巴掌的控制下不断的滚碎蛋壳,微微有些扎人的感觉按摩着手心,手心的筋络通胃,刺激着食欲。
到最后,蛋壳都滚碎了,里面包裹鸡蛋的蛋膜还是完整的,这时抖干净碎壳渣子,再放到口里一口口的让蛋膜包着鸡蛋吃下去,就有一种吃饺子的感觉,那滋味,相当的让人回味。
“胡技术员,厂子都成这样了,就别折腾吧。“王世才吃了一口鸡蛋,眯眼看着胡新泉:”我可是做了很多努力,才让主管部门答应破产清算,然后给工人补发工资和安置金。都是为了大家好,再拖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出了变故,大家都没有着落。“
“王厂长,这个厂是很多老师傅一辈子的心血和依托,就这么没了,不是个事。能不能不破产清算,你带着我们再拼一拼,再搏一搏……”胡新泉诚恳的看向王世才,一字一句都是他的真心话。
王世才一抬手,打断了胡新泉的话,平静的说:“我们拼的还少?博得还少?这是趋势,你是技术员,可能对这里面的很多问题认识不足。听我的吧,你去和老书记说一下,让他不要再去找主管领导了,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最好的归属就是破产清算,这样旁生枝节,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出现。”
胡新泉听着,沉默着,吃了鸡蛋和油饼,喝着胡辣汤。
王世才说完后,也平静的吃完,最后看着不回应的胡新泉,认为他是默认同意了,脸上宽开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胡新泉的肩膀:”胡技术员,好了,记得去和老书记说;就这样了,你去西京化肥厂,要不要我安排车送你一下?“
“不用,我要留下。”胡新泉客气的回答王厂长:“谢谢你的好意,我要试一试。”
笑容凝固在王世才的脸上,他注视着胡新泉,过了好一会,起身离开,拿起靠在墙边的伞将要出门的时候,轻轻的说了一声:“可惜了老子的一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