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禾长黍。宝鸡峡干渠全长215公里,覆盖13县170万亩土地。1971年7月15日,渠首开闸放水,坡边村前渭水滚滚,一渠两岸的农人欢声雷动、笑逐颜开,“钉耙能搂土,牵着龙头走,荒坡变水田,亩产一石九。”土是农之根,水是农之脉,荒春三、苦七月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这一天坡边村悲喜交集,杨母遗爱辞世,撂下一家七口,一个父亲,六个儿子。世上痛无医母药,灵前哭倒断肠人。岁月不居,天不永年,流淌不尽的干渠渭水,犹如杨家人涟涟的泪水。“蓝田日暖玉生烟,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不仅是逝者的不幸,更多的是生者的痛楚。对于失去母亲的六个儿子来说,天寒了不再暖,山秃了不再绿,夜黑了不再明。
精气聚合而生,循环不息为命,与天地相往来。若肺气不足,眼多白花,故见白鬼,若肾精不足,眼多黑花,故见黑鬼,由此心生黑白无常。无常乃阴灵,交申酉戌亥时方出,尖帽“一见生财”,颡门有“令”,一手攥威严的令箭,一手提冰冷的铁链,在天空不分昼夜地巡逻查访,寻找在生死簿上勾销姓名的魂魄。在关中农村,世代迷信“生有时辰,死有地方”,更相信一个人的寿数早已注定,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天亮。
这一年杨家三子管官上小学五年级,根本不知这个“死”字,在传统文化概念里的定义。佛祖死曰涅槃,高僧死曰圆寂,道士死曰羽化,伊斯兰教徒死曰认主归真,皇帝死曰驾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死曰不禄,庶人死曰亡。一个草民百姓死了,常常称之亡人,遗孀称之未亡人。民间丧服讲究,以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为基本等级,以人伦社会亲亲、尊尊关系为经纬,配合名分、长幼与从属关系的转换,将人与人之间各种亲疏远近、情谊薄厚的相对关系蕴涵其中。一出五服,至亲至密的宗族血脉关系相对疏松,一笼统地称为某姓某氏一枝叶。
在管官心里,有说不清、理还乱的一团情结,那就是对母亲的绵绵思念。他记得母亲说过一个乡间谜语(筷子):肥瘦高低一个样,竹家村里是家乡;吃进多少辛酸味,终身不得见爹娘。一家人端碗吃面,大哥二哥的筷子捉得高梢梢的,好象踩着高跷,管官的筷子捉得低矮。母亲瞅一眼,又瞅一眼,轻轻地笑了,“吃饭筷子捉得高,这个娃长大了,一定会离开家门,跑得远远的。吃饭筷子捉得低,这个娃就是成人,娶进媳妇,还在门边头打转转。”管官哧溜一下,右手高抬到筷子顶头,惹得大哥二哥一齐笑了。母亲撩起围裙擦湿手,“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贤;你们兄弟六个,或者愚,或者贤,或者不愚不贤,就象手指头有长有短,这都是天意。”母亲从地上捏起一根火柴,又思思量量地说,愚有愚的长处,贤有贤的短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社会这么宽展,是鸟,你就去天上逮食,是鱼,你就去水中寻食,是鸡,你就去土里刨食。
光阴荏苒,酷夏飞逝。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大雁朝西北迁徙,十五六只结伴,二三十只结伙,时常落地吃麦青。有时夜以继日,匆匆赶路,嘎——嘎——嘎——使得夜空更加苦寒凄冷,更加空旷无物。杨母在世时,土炕一整夜暖烘烘的。杨母殁了,土炕变脸,前半夜热,后半夜凉,夜残奇静,油灯如豆。管官蜷缩被窝里,冷得睡不安稳,夜空雁叫,声声哀鸣。在小小颡壳里,父母就是一个村童的天和地——
“六月白雨,亲似闺女。”夏至雨点值千金,两场透雨就有秋粮喂猪,猪价一定飞涨,家家多养两头,下午放学拔猪草,则是村童必修课。管官跑得远吊,有时十几里,满满一担笼猪草。一回到家,父亲接过手提到圈里喂猪,又拧身嘱咐,“一爪拐枣,窗台上。”父亲时常跟集赶会,买十几爪扭颡歪脖的拐枣,带回家给儿子们啖嘴。母亲笑吟吟的,叫他洗手吃馍,又抚摸他刺猬似的头发。他依偎母亲腿胯,一口馍,一口拐枣,香甜透了。有时饿了,不洗手吃馍,一丝苦味,那是猪草汁液残留手上了。一入冬,麦田降落大雁,雁屎是软化的糊状麦青,倒是喂猪的发酵饲料。经常看见,老汉在村道拾牛粪肥田,村童在麦田拾雁屎喂猪。
碧空如洗,雁翼翙翙,尊者在前,卑者在后。一队大雁飞行,一会儿排“一”,一会儿排“人”,次序始终不乱。管官好奇,“娘,大雁会写字?”一群村童围拢过来,母亲嗓音清亮,“大雁是仙禽,在教娃娃做人呢。二十年后,无论庄稼汉,无论国家干部,男人要象男人,女人要象女人。”这些村童似懂非懂,一窝蜂似的跑散了。管官想跟着疯,母亲和蔼地一奓手,“猴去。”“爷婆爷婆照我来,我给你担水饮马来;谁遮我的阳阳,狗吃谁的肠肠。”“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母亲不等天落黑,一定把洗晒的衣裳收回屋里,“一入夜,天上有贼(流)星,落到娃娃衣裳上,手脚就不会干净,小时偷秤,长大偷城,一直到老成不了人。”管官当差,母亲着急,一碗清水摆在院庭中间,祷告天地三界十方万灵之神保佑。父亲去有水的土沟挖芦苇根,熬煎汤汁喝下来,红疹子渗出来了。夜观月亮,一坨灰暗影迹,一起一伏,忽缩忽胀,那是月宫疥蛙。左邻小儿发烧,母亲把一只疥蛙用瓷碗反扣在小儿肚皮上,那是渗凉的冷血生物,一炷香工夫烧退了。世界上有一种最美的声音,那就是天下母亲的呼唤。右邻小儿跌落土壕,把三魂六魄吓散了,天黑实,夜静谧,母亲帮着念招魂口诀,“山高路远不得到,清水化气把书捎……”
这是管官梦境,母亲在孝村锄地,锄得热汗长淌,前胸后背溻失了。“娘渴了。”一瓷罐水,放上糖精,舌头一尝,甜得合适。刚刚立冬,管官手提水罐,来到孝村东头,看见一搂大槐树,一只老鸹高坐树顶,沉默不语,仪态高古。他想起传说,丁兰经常打骂母亲,看到老鸹反哺,后悔莫及,母亲却一颡撞死了。丁兰伐木刻成母亲,夏穿单,冬裹棉,一天伺候三顿饭,早早晚晚都请安。
按照梦中记忆,一罐糖水缓缓淋下去。一绺麦青顿时绿亮,快要张嘴说话了。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娘,你若解渴了,就指点老鸹叫两声,朝咱坡边村飞去。”老鸹哇地一声,全身一个后挫,朝相反方向飞走了。苍穹混沌不清,飘洒淡淡雪花。管官心头一热,“我娘生前最爱下雪,说雪花是天宫白面。”忽然,从孝村传来天真无邪的童谣——
雪花儿飘
雪花儿绽
老天爷爷下白面
下满了缸
下满了罐
我娘给我擀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