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雨季,父亲把六个儿子的泥鞋逐个翻看,一发现破裂漏水,就剪下榆叶似的胶皮,锉刀锉毛,涂上胶水,轻轻吹气,见白发亮,飞速沾贴。他希望六个儿子走得端、行得正,把祖上家风传下去。在扁笼颡讹人之后,他没有责怪儿子,“吃油糕烫了脊背,这个霉运躲不过,全当跟集贼绺了。”父亲冒雨往砖窑厂送饭,两个蒸馍,三个红芋,一罐芹菜拌汤。杨管官掀开被子,坐起来闷声吃饭。
父亲望着天雨,缓缓开导儿子,“人勤快,受不了穷,这是天道;人有德行,受不了穷,这是地道。那一年,你舅爷在茶摊喝醪茶,喝毕起身回家,发现褡裢里多了八百元,一定有人背差了。你舅爷为人仁义,在茶摊等候失主,第三天等到了,那是卖牛的钱。失主一心报答,一头牛要白送,你舅爷坚持三百元买倒,还说自己是喂牛的把式。这头瘦牛病怏怏的,再喂不上膘,不久卧槽死了。谁料想病蚌得珠,牛肚里有牛黄,三四寸,蜡黄带血,那是难得一见的宝贝。”父亲心胸方正,牙口坦荡,“你舅爷卖了牛黄,置地八亩,有德行的人,老天爷忘不了,迟早给你善报。没德行的人,老天爷也忘不了,迟早给你恶报。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哪个日鬼弄棒槌的人有好下场。”这人呀,本分老实不吃亏,奸诈恶劣不挣钱。
杨管官听到耳里,没有听进心里,勾下颡门,硬着脖项,只管响响地吃饭。借条如无形的绳索,勒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嘴都青了,脸都乌了。在人生起步阶段,杨管官第一次感觉到夜的墨黑与冗长,听不到报晓的雄鸡高唱,看不到拂晓的东方鱼肚白。这个小青年的心太孤独,太苦涩,太无助,有冤无处诉,有愤无处泄。
这些日子,绳绳叔时时都在用信任的眼神,安慰杨管官那颗年轻愤躁的心,一有空就没远没近地谝闲传,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人是三节草,三穷三富活到老。人活在世上,啥饭都能吃,有一碗饭不能吃,那就是牢饭不能吃;人活在世上,啥事都能做,有三样事不能做,赌钱,飘昌,抽大烟。在我太爷手里,有地有房有牛马,中上等的殷实之家。传到我爷手里,好日子过不成了,我爷背粮换大烟,我婆撕住粮袋不松手,我爷更不松手,“臭婆娘,松手!”“不松!”“敢不松!”“死都不松!”我爷表面保证不抽了,其实还在偷偷抽。粮仓在楼上,上楼钥匙我婆拴在腰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爷有本事在楼板底下钻眼溜粮食,偷偷背出去换大烟泡。一个好端端的家业,让我爷败光了……颡疼,嘘——颡疼……
一回忆沉重的家史,绳绳叔的颡隐隐作疼,伸吟着要吃烟,这是一种心理条件反射。杨管官把止疼片捏面跟烟丝混合,一条纸绺熟练地卷成“大炮”。绳绳叔接过手点着,热热火火吮夕,颡疼立刻缓解。笊篱把打碾场牛,一取二得,过了烟瘾,又能治病。这是杨管官看到的一个单方,买来止疼片试验,立竿见影有效。
在内心深处,杨管官敬重这个老者,朝夕事之如父。绳绳叔斜靠被子伸长腿,又把话头扯近,“扁笼颡养黑熊,手指如黑熊利爪,一身野兽胆气,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他对杨管官悄悄地说,扁笼颡去伏牛庄赌钱,没几个人知道,可能输急眼了,反过来讹人。绳绳叔的一担挑在伏牛庄,这个消息假不了。赌似盗,奸近杀。一个赌徒输红了眼,押上儿子狂赌,“一年12个月,我有13个儿子,一月死一个,还有一个!”谁料这一年闰月,儿子全死光了。财不入急门,福不进偏门啊。
绳绳叔长叹一口气,又说到一个赌搏悲剧——
龙七与佘九,棋逢对手,互有输赢。双方觉得不过瘾,这一次赌注:老婆。结果龙七赢了,把佘九老婆领回家睡了一宿。18年后,佘九赌技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赢钱无数,盖起三进三出、青砖墁地的佘家大宅,还把龙七的女儿赢来做了儿媳。儿媳一连生下五个孙子,三个未满百天夭折,剩下两个长得一枪杆高了,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这一年冬,雁讶雪大,龟惊天寒,佘家大宅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原来,火灾是两个傻孙子拢火取暖引起的。再后来真相大白,佘九的儿子是龙七的一宿之种,血脉同源,人伦已乱,不是夭折,就是弱智。
这一席话意味深长,杨管官醒悟到自己与扁笼颡根本不是一路人,就象中草药多如牛毛,但药性大相径庭,甚至相互冲突,根本不能配伍,“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