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白驹过隙，再过三个月，杨母辞世一周年。管官忘不了娘，思得心窝酸痛，想得喉咙苦涩，念得眼角潮红。管官乖娃，吃馍不掉花花，端碗不剩疤疤，拴羊圈猪滚笸篮，割草抱柴收鸡蛋。管官声叫声应，娘单爱叫他搭手做活，把麦草綰成一圪垯，去邻家引火种，碎步飞跑，火苗领头，烟拖尾巴。眼下，阴阳两隔，音容缥缈，再也听不见娘呼唤儿子的人间美声。实在忍不住，他就趴在炕边被子蒙头，在被窝里嘤嘤抽泣。这一天，他背过父亲，避开同学，又一次独自来到娘的坟前，一个人瘫坐在地，两眼潸然泪下，呆呆的，痴痴的。他牢记着娘的口头禅，“沿锅台上炕，办不到么。”三月三，荠菜赛牡丹。这个季节的娘有一个生活习惯，把长梢梢的紫花荠菜放在锅台上，一是灶王爷老两口闻香，二是蚍蜉蚂不上锅台。

时令已到仲春，娘的坟堆依然赭黄，在田野里特别显眼。管官抓一把黄土，凑近鼻端闻嗅，土的醇厚，土的清香，土的温暖，一齐涌进鼻腔，渗入肺腑。这既是黄土的自然气息，也是一个乡村母亲的纯朴气息。杨母的生命历程仅仅48年，为养活六个儿子，两手老茧，两脚泥土，风里雨里，庄稼地里，渗入的是泥水，沁出的是血汗，劬劳贤淑，堪称懿范。其实，她是行走的泥土，浑身血管里血一半，泥一半，泥血参半。她在田间拨开庄稼茎叶的哗哗声，犹如犁铧翻耕土地带起的嚯嚯声，她在院庭端坐的身姿，就象遮挡西北寒风的土墙，她在妇女伙里拉家常的泠泠笑声，更象泥浪滔滔的宽阔渭河。

春光易老，天暖草肥。一茎牵牛花开得美妙，小碗状，粉红色。管官连着须根刨起，移栽到坟堆上。一数六朵花，仿佛娘的六个儿子，“我们六兄弟，舍不得娘走，娘咋么就走了，不要儿了……不离娘，不弃娘，白天做伴儿，黑夜打怕怕。娘不孤单，娘不空虚，娘有六个儿子……”

坡边村管官、志愿、文仓，自小在车渠和尿泥，上小学形影不离，街头萝卜不零卖，枣木棰棰一对对。今天在我家吃饭，明天在你家睡觉，亲密得象孪生兄弟，一条黄瓜一折三截，一圪垯石榴一掰三瓣。三个村童，三个肆意撒欢的村野精灵，灌屎爬牛，捅马蜂窝……捡来干硬柴，拢火驱寒取暖，“火焰朝管官刮，管官媳妇一定俊”……一块瓷片平握在志愿手里，斜着飘飞出去，在涝池灒起一串涟漪，活似水的花朵……文仓抠翻眼皮学瞎子，“抠抠抠，拿把抠，抠个渠渠种豌豆。人家豌豆打一石，咱的豌豆不见面”，偷摘邻村豆角是村童的拿手把戏……“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过后当柴烧”，初春攫白蒿，搀上面蒸圪垯……六月小蒜，香死老汉，剜野小蒜就馍，香荃到肠根根……一支空心麦秆蘸湿唾沫，转动着擩进疥蛙癖眼，大口鼓腮吹气，一直到彭胀得四肢悬空，掐住肢尖用力抛弃，一个弧线坠地，顿时塌腔放气……“卖懒卖懒，卖到大年三十晚，人懒我不懒”，三个村童结伙出发，拔邻村坟头灯笼玩耍……村里大人说笑，管官一咳嗽，志愿打喷嚏，志愿肚子疼，文仓拉痢疾，勾溜溜，扯蛋蛋，三个尻子客么。

母亲魂归道山，管官愈加孤僻。志愿文仓心软似水泡，不忍见管官魂牵梦绕地作践自己，晌晌抓耳挠腮想方子，一心把他从丧母的阴影里扽出来。鸡蛋叫鸣，不再等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杨窦田柿园三结义，咱要象古人那样干大事，干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面缓坡，上百棵老柿树，树干皴裂得能放进手指，耐得贫瘠干旱，不惧风雨霜雪，习惯孤寂苦楚，有沧桑之表，有苍劲之美，有古诗之韵。七月菱枣八月梨，九月柿子乱赶集。雀儿知道，坡边村人厚道，乐善好施，深秋摘柿子，最顶端的总要留一些给白天找食的飞禽，给夜间出动寻食的鼠子。一落霜树冠枝叶全凋零了，个别坚守的叶子憋红了脸颊，与孤零零的一颗柿子比韧性，看谁能坚持到小雪节气。这颗柿子忍俊不禁，喷地一声笑了，惊飞三只灰喜鹊。

一个戴白帽的回回，根子是外来户，一家人住在莽原土窑里，给坡边村看守柿园，兼顾毗连的大片苜蓿地，生产队分他一些口粮。东边半截窑堆柴火，中间大窑锅连炕，西边窑两用，窑底盘石磨，窑口圈十几只山羊，此心安处即吾乡。回回火镰撇火，灰菜挤汁，浸染棉花，晒成火草，垫裹一块火石，用力朝外一撇，火星飞灒，火草冒烟，吹一口气，火苗冒头。回回吃搅团很特别，长把木勺在锅里翻卷打动，七十二搅出锅上桌，一家人端起碗，红漆筷子在颡顶空绕一圈，称之“缠头饭”。人是倮虫，兽是毛虫，禽是羽虫，鱼是鳞虫，昆虫是介虫。回回饲养二三十只瓦蓝鹁鸽，流利地划空飞行，华美地亮翅盘旋，清澈的鸽哨忽远忽近，人都知道这是谁的羽虫。据说，鹁鸽曾救助穆罕默德脱离险境，所以回民有饲养鹁鸽的传统习俗。

他们常来柿园玩耍，跟回回熟惯得家人似的。一个羊皮口袋，回回用木勺舀出雪白的奶圪垯，一一倒在仨人掌心。穆斯林认为支付给客人的一切，将从真主那里得到双倍的报偿。他这样解释“回”字，大口里有小口，告诫人应表里如一，“口舌承认，心里诚信。”文仓动辄淌鼻血，拔柿园刺堇揉穰塞鼻孔止血。志愿制作弹弓，打柿园雀儿，一打一个准，一打一惊呼。在柿园耍到黄昏，一落黑管官看不见了，仿佛掉到井底。回回说这是鸡矇眼，切羊肝给他吃，吃了三次就好了。这是饭食清淡导致的夜盲症，那羊肝营养最丰富。

这一次，他们说明来意，回回二话不说，立即拿出什物，还帮着摆设到位，粗瓷老碗盛沙土，竖插三支信香，一点着拧身走开了。他们面北跪下，双手合十，五官稚气，仿照“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文字，齐声朗诵誓词，“杨管官，窦志愿，田文仓，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历史上，知音之交伯牙子期，刎颈之交廉颇相如，胶膝之交陈重雷义，鸡黍之交元伯巨卿，舍命之交角哀伯桃，生死之交刘备关羽张飞，管鲍之交管仲鲍叔牙，忘年之交孔融祢衡，交情浑似股肱，义气如同骨肉。

在柿园结义，他们将朝阿哒走去，漫长岁月将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