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上初中,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依旧形影不离。初中不比小学,十八间青砖教室两面淌水,玻璃窗户日光灯照明,统一按电铃上下课。学校举行革命诗歌朗诵会,支芙蕖上台朗诵《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那标准的普通话,象水甜的西瓜,象洁白的棉花,象拂面的杨柳春风,能够净化人们的心灵。支芙蕖一举成名,走进广播室播音,有时播学校通知,有时播班级表扬稿,有时播优秀作文。高音喇叭架在毛主席语录塔顶,校园气氛“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本厚书《目标》,支芙蕖右手贴身平握着,眉眼端正地进出校门,一丝不苟地走自己的路。她有广播室钥匙,同学羡慕,学校器重,这个女生将来必定有出息。
支芙蕖父母是工人,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她扎两条麻花短辫,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无不饱含少女的青春气息。她时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一双白球鞋无论晴天雨天总是干干净净。说到底,她是城里长大的洋女子,与三兄弟相比,前者是墙头蔷薇花,后者是崖缝土鳖,根本说不上话。三兄弟气恨,“穿得飘,走得快,肚里装满酸白菜。”
一大把红枣,三兄弟分享,甜甜地吃着,乱乱地想着,一边瞭望纵横西天的火烧云,一边转动眼仁悄悄谋划,“不如把作文写好,老师批上‘优秀’,咱的名字就能过电钻喇叭。到那时,还愁支芙蕖不跟咱说话?”上语文课,老师先讲语法,说“策肥乘坚”,这是形容词活用为名词,(骑)肥马,(坐)坚车;说名词中间加“之”为调整音节,如“黄泥坂——黄泥之坂”、“昼锦堂——昼锦之堂”“梅光迪——梅光之迪”(鲁迅语)。又讲韩安国坐法抵罪,狱吏田甲百般辱贱。韩安国说,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回应,燃即溺之。也就是“若死灰复燃,一泡尿就浇灭了”。男生仰脸哄笑,女生低眉浅笑,课堂气氛活跃。老师又说,以天下为量者,不计细耻,以四海为任者,不顾小节。后来,韩安国被起用为梁国内史,田甲肉袒,负荆请罪,韩安国既往不咎。平定七国之乱,韩安国立下大功,后来被供奉麒麟阁。老师深入讲解,“死灰复燃”比喻失势者重新得势……三兄弟把“死灰复燃”写进作文,试图一鸣惊人,却屡试屡败,咋么都不对。老师批语:今为贬义。
文仓吃剩饭,一肚子馊主意,“火柴堵死广播室锁眼,她进不了门。咱把掏孔的抠勺预备好,到时候挺身而出,做成一件好事,还愁她不搭理咱们?”管官不赞成,没等你做成好事,堵锁眼可能被人发现,岂不屙到库裆了。志愿本分,这样想,先做坏事,后做好事,不如一直做好事,到那时广播里尽是咱们的表扬稿。文仓抠翻眼皮学瞎子,故意奓手乱摸,“做好事还不容易,你往身上浇汽油,自己点火烧旺,我再浇水救你,一件好事岂不做成了。”“你要是坐着不救呢?”“那你就跳涝池。”“涝池要是结冰呢?”“那你就跳井。”“哈哈哈哈……”
一学年快完了,三兄弟没做成一件好事。不过,文仓有意外收获,“从广播室窗缝往里盯,我看见支芙蕖划火柴,又一口吹灭,拿烧黑的一头描眉毛。”“你看真了?”“哄你是王八。”“难怪眉眼乌亮,水汪汪的受看。”文仓挤出一个鬼脸,一皱眉头计上心来,捡来一截粉笔,把布鞋底边抹得洁白,一下子俊了三分。志愿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一心想把作文写好,可就是不入老师的法眼,“方方窍窍,我都用遍了。老师批语:主题思想明确,内容空泛无物。”管官眼神镇静,一点不急迫,说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安安静静的,顺其自然吧。
这一天,管官在校门口拾到一串钥匙,拾物招领也是广播内容。“来得早,不如碰得巧,还是你有福气。”文仓志愿连拉带拽,使劲儿撺掇,管官却步不前,“我吃蒜了,一说话口臭,你俩去。”一进广播室,支芙蕖眉眼平静地一声反问,“谁捡的?”二人心虚,脸颊涨红,手心汗涔涔的,“这个,那个……”她顿时狐疑起来,“谁捡的,说实话。”“不是我俩……杨管官捡的。”“他为啥不来?”“哦,他肚子疼,上厕所了。”一搁下钥匙,二人如漏网之鱼,急急慌慌逃跑了。三分钟之后,一条拾物招领消息播出——
我校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全体师生斗志昂杨,从胜利走向胜利。特别是杨管官同学,自觉加强马列主义理论学习,时刻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在捡到一串钥匙之后,不隐瞒,不耽误,立即交公,维护了抓革命、促教育的正常秩序。最后注意,请失主前来广播室认领钥匙,请失主前来广播室认领钥匙。
三兄弟抱成一团笑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