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大格命，九亿人民九亿兵，荷枪实弹有民兵，造反有理红卫兵，大学招收工农兵。1972年至1973年，教育战线短暂回潮，学习气氛骤然浓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三兄弟感受着课本知识的别样新鲜，原来水是氢二氧，盐是氯化钠，石头是碳酸钙，硫酸盐酸硝酸硼酸草酸醋酸柠檬酸，最常规的酸碱反应生成盐和水。原来，银行存200元可以表示成+200，向别人借100元则表示－100，这些称之有理数，有道理的数字。语文作业翻译一段古文：噫，结发贤妻，速燃银灯，汝夫为毒虫所袭矣。一个学生一个译法，千奇百怪，其中一个：嗨，老婆快点灯，蝎子蜇你老汉咧。

宁显儒是年级组长，在讲台上山大王似的一站，学生们立即感到一种压力。他阔脸黝黑，挺胸腆肚，右眼微微斜视，学生们都觉得宁老师在盯视自己，所以谁都不敢传递纸条作弊。他一天四盒烟，指尖熏得焦黄，买1毛找2的羊群，倒进2毛5的金丝猴盒里，由此获得“金丝羊”外号。他有一个经验，“饱吃冰糖饿吃烟，肚子饿了，吃一根烟，就不饿了。”早年中国大兴烟草公司广告词：爱吸大兴牌国货香烟，即是真正爱国烈士。有人劝宁显儒戒烟，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强调理由，“我是老党员咋能不吃烟，吃烟就是给国家上税。”

电铃一响交卷，管官还在做题。宁显儒抱起一摞考卷走出教室，急迫地勾下颡点烟过瘾。管官紧追上去，“姨父，你不认得我了。”“你是……”“我是你外甥。”他掀起一摞考卷，唰地擩进自己考卷。“我咋么……不认得？”“不认得就好。”他一拧尻子一溜烟跑掉了。在讲评大会上，宁显儒一身方正之气，先是一首打油诗，“青青河边草，游若水中鱼；少年不学习，如同一头驴。什么‘种麦不如种黑豆，念书不如学吹手’，这是读书无用论的翻版，我们一定要排除干扰。”宁显儒一针见血，高屋建瓴，为师生拨正前进方向。他迅速进入正题，这书本知识就象一桶水。在水桶里打一个来回，有些学生如石头，一点不吸收，有些学生如砖头，仅仅渗个表层，有些学生如木头，也就湿个皮壳。我们的滕建文同学，那就是一块掉进水桶的海绵，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吮嘻知识的水分。滕建文是学习尖子，男生无不崇拜，女生偷偷爱慕。

文仓承认是石头，志愿承认是砖头，管官承认是木头。一个红芋一掰三截，一人一截，一边脆脆地生吃，一边喋喋地砸挂，“人大愣，狗大呆，包子大了都是菜。”“这个金丝羊，洋葱眼睛，一层一层，把人分等级。”“听人说，滕建文天黑不睡觉，白天尿黄尿，一月换一个电灯泡。”“你看滕建文眉心，一粒锃亮的肉猴子，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肚里苦水一倒，颡壳随之清醒，管官主导话题，“老父兄长不容易，一天三晌外，早晚加两班，挣工分供咱上学，汗水一把，泥土两脚，千辛万苦的。咱得赶快收心，书读到肚里沤不烂。虽然撵不上滕建文，总不能对不住自己吧。”一时劝人以口，一世劝人以书。好学如禾似稻，厌学如蒿似草。

口灵甘，鼻灵颤，耳灵聪，眼灵明，心灵知。五者占三称聪明，五者占四称天才，五者占五称先知。滕建文五者占四，英气勃勃的才子，天赋高超不同俗子，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一本厚书《出发》，他右手贴身平握着，出进校门教室，趾高气扬，不苟言笑。一个庸才的谦虚，其实没有意义，一个天才的骄傲，没啥不能接受。这个才子自负自傲，悄然谋划人生路线，动手制作半导体收音机，一月即告成功。少年的好奇，青年的新鲜，滕建文偷听敌台，又按照“自由之声”指示，给香港九龙偷写密信。他的《出发》方向错了，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夭夭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滕建文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无休无止地巡回批斗，成为“走白专道路”的反面典型，昔日的崇拜者反目唾骂，往日的爱慕者风流云散。

“青少年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这是伟大导师列宁说的。但没有人瞅睬列宁，语文教研组给全校学生出同题作文：《由滕建文的蜕化变质所想到的》。有的写“滕建文走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白专道路”，有的写“这是一棵正在生长的资本主义苗子”，有的写“在又红又专的伟大旗帜下，将教育革命进行到底”，有的写“学习目的不纯，学习目标不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从中挑选的优秀作文连续广播，之后在校园办墙报大肆扬厉，浓墨重笔粗书，通栏标题刺目：批判败类滕建文，高举红旗打先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人人仰望的展翅高飞的白天鹅，一夜之间蜕化成一头跄地的黑老鸹。

一个老师写心得体会，其中一句“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少了一个“不”字，在教工大会上连续做了十次检讨。一个老师内急，扯一张有毛主席头像的人民日报擦尻子，因此做了一学期检讨，打扫了一学年厕所。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今天你倒霉，明天他栽跟头，一不小心犯错，就会招惹大麻烦。

三兄弟觉察到了人生起步的种种不易，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危机与险恶。